苻晔一路都走得飞快。
双福胖乎乎喘着气跟在后头,都快赶不上他的步伐。
还好庆喜抓住了他的胳膊,带着他一路疾追。
双福真佩服他们这些皇帝身边出来的人,训练有素,走这么疾,青色袍角如展开的碧荷,依旧能做到袍角不乱。
他就不行,哼哧哼哧小短腿,简直狼狈。
等到远离了百花池,苻晔才松了口气。
他觉得苻煌如今身为皇帝威压实在太强。
可能是自围场发病以后,皇帝就对他失去了信任,哪怕他对天发誓都回不到过去了。
这份占有欲和不安全感,真不像一个皇帝对王爷该有的。
“小爱,小爱。”他叫。
但小爱没有回应。
后头传来双福大口大口的呼吸声,他回头,见双福正弯着腰喘气:“王爷,您慢一点,奴才最近吃太胖了,快要追不上了啊。”
苻晔忍俊不禁,忽远远地看见苻煌并一堆宫人正要从百花池下来,忙说:“身上湿津津的,难受死了,我要回去换衣服,你只管在后面慢慢走。”
双福看他带着庆喜走的更快了。
王爷怎么走这么疾,简直像是有鬼在追他。
回到寝殿里,庆喜将围屏拉起来,自己捧着衣袍在围屏外站住。怀中春袍上山茶花的银纹在烛光下泛着淡光,耳畔是大氅玉带扣碰撞的清响。等苻晔脱了身上的大氅以后,他抿着唇微微抬眼,只看到苻晔半边身形,盈润窄腰于胯处起伏出柔和的曲线,又被垂落的长发遮住,像白玉雕刻的完美无瑕的人偶。
“衣服。”苻晔在里头喊。
他立即垂首将衣袍奉上,苻晔自己穿了亵衣,庆喜这才进去服侍。
庆喜在青元宫里并没有近身服侍过皇帝。皇帝近身伺候的都是他用惯的几个老人,他离皇帝最近的时候,便是负责将衣物送进去,又或者端着水盆等陛下洗漱。
但苻晔也不是他近身伺候的第一个主子。他初到京中的时候,被送往齐王府中。齐王有位宠臣,叫惠武,两人同卧同寝,如同夫妻,两人行床笫之欢的时候,他需要在旁随时伺候。
贵人们是不把他们这些奴才当人看的,赤条条站在他们跟前,还要他们上前擦拭。
但苻晔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第一次服侍苻晔沐浴的时候,苻晔让他出去,他真的以为苻晔是在防着他。
他后来意识到,苻晔和其他贵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拿他们当人看。
会觉得让他们坐在垫子上守夜太辛苦,会不好意思当着他们的面脱光,吃到好吃的会叫他们也都尝尝,也不喜欢他们太循规蹈矩。
他刚来伺候苻晔的时候,是带着监视的目的的。皇帝对这位突然回来的皇弟十分忌惮……青元宫的大部分奴才,都觉得他是太后的一步棋。
他看着苻晔站稳脚跟,看着他获得无人比拟的恩宠,他其实是替他高兴的。
他自幼吃过很多苦,见过很多人,看人很准。桓王是个好人,理应获得好报。
只是没想到陛下居然爱慕上了桓王。
他垂着头帮苻晔系上腰带,问:“王爷怎么不等陛下,自己就先回来了。”
苻晔道:“趁着他没回来,赶紧换了衣裳。”
他话音刚落,就见皇帝等人已经进来了。
庆喜立即伸手将围屏拉上了。
一抹栗色山茶花纹路一闪而过,几扇围屏的缝隙里透出金色的光,围屏上的神女游世图光华熠熠,满殿的香气扑鼻,叫秦内监都觉得这一刻旖旎香甜。
桓王换衣的时候喜欢避着人,他此刻却觉得桓王
藏得越严实,越是禁忌不可得到,越是叫人……
他回头看向皇帝。
皇帝目光掠过围屏,庆喜将围屏拉开,苻晔已经穿好衣袍出来。
里头宛如春光乍泄,金光溶溶,地上莲花光斑一片。
桓王天姿秀出,立发垂腰。
甚美。
从温泉出来以后,苻煌就开始办公了。
围屏遮住了里头的人,但透过铜镜隐约可以看到庆喜等人将苻晔的头发完全摊散开,旁边放了个红泥小火炉,双福拿着团扇在轻轻地对着头发扇。
苻晔潮湿的头发似乎都浸淫着牡丹香,一点点蓬松成柔软的烟墨。他看不到苻晔的脸,只能看到他瘦伶伶的身影,歪在榻上,在看经书。
富贵芳艳。
他这样的人,似乎生来便应该享尽人世间的富贵,叫人想把世间最好的都给他。
苻晔看的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这里的书并不多,只有几本佛经。
很适合他。
感觉是老天爷都提醒他要静心。
只是他今夜似乎颇为躁动。脑海里总是浮现苻煌那句:“很乖。”
苻煌说那句话的时候姿态闲适,表情看不清,却叫人觉得森森生寒,起鸡皮疙瘩。
他余光瞥向苻煌,隔着屏风,只看到苻煌身边几个秘书省的红袍内官。
一群哑奴组成的高级秘书,比青元宫那些工作机器更像人偶。
这种诡异的死气沉沉的氛围,以苻煌为中心蔓延,好像他走到哪里,这股黑暗的气息就会蔓延到哪里。
但他此刻却觉得这种阴沉的气场,带有一种奇特的魔力。
那如天网一样的枝桠终于如藤蔓垂下来,张牙舞爪地将他包围。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他闭上眼睛默念,听见火炉里崩裂的炭花声。
今晚他要守夜,不等苻煌那边看完奏折,他就先吩咐庆喜他们去给他打地铺。
秦内监垂手站在旁边,低声说:“地上湿冷,王爷睡榻上也无妨,这么大的一张榻呢。”
老天爷啊宽恕他。
苻晔道:“我睡觉不老实,也不习惯与人同榻,就睡下面就行。”
他最担心的其实是苻煌。
他觉得现在的苻煌很霸道。
如果苻煌就是要他上去与他同榻,他能拒绝得了么?
苻煌很可能是命令,不是商量。
苻煌素来说一不二。今日尤其不可违逆。
他想了想,打定主意,他如今圣宠优渥,偶尔拒绝苻煌一下,应该算恃宠而骄,不算忤逆。
总之他肯定是不能和苻煌一个床睡觉的。
至少今夜不行。
秦内监无法,只好叫庆喜他们给他在皇帝龙榻前放了个更低一些的湘妃竹榻。
放的时候扭头去看皇帝,想着皇帝如果开口制止最好。
但皇帝办公很认真。
那湘妃竹榻的榻身以螺钿嵌出九鸾逐日纹,上面云州产的丝棉絮就铺了四层,最上层盖着百蝶穿牡丹锦被,那蝴蝶都是用孔雀羽线掺金丝捻成,稍一挪动便光漾如流霞。
苻晔觉得自己此刻真的有点像个穷奢极欲的娇贵宠妃。
但他睡觉对床铺真的要求很高。要软,要香,要干净。苻煌以前都说过他娇气。
苻煌这些日子算得上勤勉,加上殿试在即,他又工作到深夜。随侍的宫人都已经退下去了,秦内监也打起了盹,只有庆喜,一直默默在旁边站着,十分敬业。
察觉皇帝起身,秦内监师徒俩都机灵起来了。
苻晔闭上了眼睛,心中还紧张盘算如果苻煌要他同榻,他要先怎么委婉回绝。
结果他只听见衣物窸窣响声,还听见皇帝似乎轻声拒绝了秦内监的服侍,道:“下去歇着吧。”
然后……苻煌直接睡下了。
苻晔:“……”
白叫他悬了半夜的心。
他竟然因此反而睡不着了。
一颗心茫茫荡荡,没有了着落。
帝王心,海底针,他真是摸不清他。
又过了一会,秦内监和庆喜吹熄了周围的灯,只隔着围屏点了一盏铜灯,投下琥珀色光晕,像筑起了一个微微亮的绮梦。
他躺了也不知道多久,偷偷翻身看向苻煌,帷帐并没有放下,他们之间毫无隔挡。
年轻的皇帝平躺在那里,似乎已经睡着了。
微光似流绪微梦,他在那淡淡的光影里呆呆地看着苻煌。
苻煌侧脸比正脸好看。
因为他鼻梁很挺。
他平时少有机会这样细看他容貌。苻煌是那种即便盛宠如他,也很少敢直视的男人。
这个男人不会让人觉得他好看或者不好看,大概气质比容貌要突出百倍,看他的时候只会觉得天子威重,叫人畏惧。
但苻氏一族不管男女的确都没有丑的。
他和十六岁时的样子相比成熟了很多,大概被戾气浸淫得久了,少了少年时的清正明朗,多了点阴鸷乖戾,但也因为瘦削的缘故,骨相看起来更清晰了,侧颜犀利,鼻梁高挺,下颌线收束成惊心动魄的弧度。
但最好看的还是那双眼睛,此刻敛去雷霆之威,但眼尾依旧保持着凌厉的上挑弧度,真是漂亮。
皇帝手真长。
皇帝嘴唇有些干。
他翻过身去,不再去看,想着明日出去,他要好好拜一拜佛,念念经。
这份不安浸淫到他的梦里,叫他睡的也不安稳,他竟然做梦梦到他刚入宫的时候,苻煌发病,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按倒在榻上。
梦里的感受很真实,他脖子火辣辣的痛,细白的脖子像被那双大手轻轻一拧就要掐断。
他完全包裹住了他的命脉。
梦里苻煌幽幽看他,没有一点表情地说:“六弟,你怎么这么浪。”
他挣扎着低头,看到自己下面翘得老高。
然后他就一下子惊醒了。
外头影影绰绰有宫人进出,他裹着锦被翻身,看到屏风镂空处露出玄色衣袍上的金色龙纹,那镂空的莲花也成了黑的,一簇簇黑莲花像梦一样阴沉诡异,此刻外头天色未亮,烛光如琥珀晕,他昏昏沉沉,伸手将围屏推开少许,却模糊看到苻煌正在围屏后站着。
梦里的苻煌很冷漠,披散着头发,现实里的苻煌也披散着头发,却被殿内的暖香熏得有些柔情。他几乎分辨不出真实还是梦境,目光下沉,看到苻煌拿着巾帕正在擦手。
皇帝贵为九五之尊,起卧不同服。晨起要净手,擦身,换衣,他此刻刚褪去寝衣,只赤身披着一件大氅洗漱。
瘦削精壮,落拓不羁。
而他从前只云里雾里见过的那条龙终于露出真形,似从云端垂下,微微昂首,颜色寡淡,但其身可怖,沉甸甸还未苏醒便有睥睨天下的气势。
苻晔困意顿消,慌忙转身,将脸埋进错金银的牡丹蕊上。
还好他只推开一条缝,苻煌并未察觉。
大概怕人多吵到他,苻煌竟然未叫秦内监他们伺候。身后依旧窸窸窣窣的响,应该是苻煌在穿衣。
苻晔在那窸窸窣窣的衣物声中发呆,额发略有些潮湿散开,连带着锦被之下也开始变得潮湿,他微微收紧肩膀,后背蝴蝶骨凸起,宛如蝴蝶欲飞。
他等苻煌出去以后才叫庆喜进来。
双福他们捧了新的内衫并巾帕热水进来伺候。
苻晔叫他们都出去,自己进了围屏之中,神思恍惚,正在低头擦拭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他透过围屏一看,看到苻煌进来了。
苻晔手忙脚乱,差点撞翻了围屏。
他再也不要和苻煌一块呆着了。
他要去神女湖透透气。
谁知道苻煌缠他缠的很紧,说:“等会我同你一起去。”
苻晔看他案上奏折如山:“等你批完,天都黑了。”
都不敢看苻煌的脸。
苻煌依旧披散着头发,穿着宽松的常服,显得整个人更加瘦削。
但他现在完全不觉得苻煌瘦削了。
他觉得他是天下男子都不如的真龙。
结果苻煌要他帮他批奏折。
皇帝道:“两个人看的更快,看完我们同去。”
都说古代的皇帝能给予的最大的宠爱,不是金银财宝,也不只是所谓的宠幸和真心,而是给与对方参政的权力,与之共享天下!
苻晔一时愣住。
苻煌最近很是霸道,也可能是他心虚,竟然言听计从。
皇帝先是给了他一些自己看过的奏折让他练手。
苻晔战战兢兢,因为在他心里,这些大臣们上的奏折都是国政。
可他看了以后才发现,原来奏折也可以这么生活化,叫他大跌眼镜。
譬如某观察使的《祥瑞贺表》写他治下某县【现白雀,喙衔嘉禾】,开始吹什么祥瑞现世,都是皇帝仁德。
你敢夸皇帝仁德也算你有勇气。
上面朱批只打了个叉。
不知道是皇帝打的还是秘书省打的。
又或者某州官的奏折是他们县有个妇女拾金不昧……然后没了。
朱批:“阅。”
这是最早的已读吗。
还有某军中将领来问安的,可能和皇帝关系尚算不错,接连问了好几道:陛下您最近进得好么?
朱批:尚可。
该将领:陛下您最近进得好么?
朱批:尚可。
该将领:陛下您最近进的好么?
朱批:尚可。
他相信这个肯定是秘书省回复的了。
因为苻煌绝对没有这个耐心。
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有个奏折,洋洋洒洒居然数千字,错别字还很多。
通篇看完,不知所云。
他一边看一边抿着嘴唇看向苻煌。
他终于知道苻煌为什么要设立秘书省了。
确实有些奏折不必来烦他这个病恹恹的皇帝。
他先看这些垃圾奏折是如何批阅的,然后又看到一些比较符合他刻板印象的奏折,譬如某地红莲会余孽又闹事,或者某地案件州官无法裁定,上报朝廷。
这其中有个案子上报次数很多,一个女子老父为恶霸所杀,她为报杀父之仇,割了恶霸的脑袋,然后去了县衙自首。
按照国法,“杀人者死”,因此有人建议将她处死,但当地县令依儒家《礼记》言,“父之仇弗与共戴天”,认为此女非但不应当死,还应视之为“孝义”,他不肯判罚,挂印而去。州官不能断,因此上报朝廷,诸多大臣为此争辩,相关奏折如山。
苻晔本来只是用这些奏折来转移注意力,此刻却被这案子吸引,并详细看了京中各位重臣对此案的奏疏。
他看得很仔细,连午膳都没有吃。秦内监将膳食端上来,伺候苻煌用膳,偷偷打量苻晔,竟觉得此刻的苻晔神色严肃,头上一支金翡翠的扁簪子,披着皇帝的龙袍坐在青玉案前,竟颇有当年苻煌当太子时候的风姿,一时心潮起伏,端详了半天。
他想苻晔自以皇子之身回宫起,便成为第一承继大统之人,将来若有新帝,他仰人鼻息做小伏低或许还能得苟活,但人心难测,与其将生死交给他人定夺,的确不如自己做皇帝爽快,陛下因此才要迫他读书识政,亲自辅佐教导,立贤王能臣之名,用心实在良苦。
如今看王爷学着批奏折的样子,他试图揣摩皇帝心思,却只得酸沉茫然。皇帝所思,他不忍细想了。
无论如何,愿以江山相付,陛下也算对得起王爷了吧?
那件案子的结果,是苻煌亲批那女子无罪。
苻晔看完此案,受益良多,不止是见识了不同时代律法的不同,还从诸位大臣的上疏和最后评判的结果里学到了帝王和老臣们在法律、道德、社会等多个层面的权衡 ,尤其谢相等人的权衡利弊,以及由此彰显的不同思想政策的碰撞,更是叫他着迷。
他为此惶恐,又十分兴奋。
下午便连神女湖都没去,留在殿内看了一天的折子,晚膳过后,便开始尝试执笔批阅。
他在洒金筏上试批,然后递给苻煌检阅。
他初次批阅,自然批阅的都是一些小事,苻煌评价说:“批得还行,只是字还得练。”
然后看向他说:“人长得这样,字却写成这样,臣子们看到会吓一跳吧?”
他神态语气都颇为闲适,却说的苻晔羞愧难当,细想一下就觉得十分羞耻:“那我还是别批了。”
苻煌道:“不行就多练。”
“那我要仿皇兄的字么?”
苻煌道:“不用。”
苻煌的字很霸气,他的字则下笔很轻。
“那他们会看出是我批的吧?”
然后他就听苻煌说:“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是你批的。”
他扭头看向苻煌,心下砰砰狂跳。
苻煌却道:“明宗皇帝堪称一代英主,晚年患了眼疾,都是窦后替他批奏折,你贵为亲王,替我处理政事,也是名正言顺。”接着又道,“我此生不会有后宫,身边就只你一个。你不帮我,谁帮我?”
苻晔心脏狂热,五脏六腑皆是热气翻涌。苻煌这话,好像此生此世,也只宠爱他一个一样。
而他竟受蛊惑,不忍拒绝。手执狼毫笔,心下想,别说对方是皇帝,就算只是普通人,说要与他毫无隔阂,说一辈子只有他一个,也叫他,十分动心。
别人说唯一他或许不信,苻煌这样不太正常的男人说的唯一,他是信的。
他竟然想能与苻煌做一辈子这样不太正常的兄弟,也不是不行。
他看着皇帝龙袍上蜿蜒盘踞的巨龙,想他真是……要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