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牌王爷

作者:公子于歌

大雪越下越大,不到半个时辰,整个皇宫就已经是银装素裹一片。

今日宫中无论宫娥还是内官,全都穿了喜庆的红袍,只见一列红袍内官提着食盒自雪雾中逶迤而来,手中的玄漆食盒上积着寸许新雪。在他们旁边,是一列捧着暖炉的宫娥,裙摆拂过薄雪,就连腰上环佩的叮当声都是一致的,他们在白雪中蜿蜒如赤练,井然有序地进入奉春宫内,引得奉春宫中许多人都盯着看这份天家风仪。

宫人们头就抬得更高了。

奉春宫的许多贵人都觉得这大雪下的不早不晚,刚刚好。

要是再早一点,京郊道路泥泞难行,可就没这么容易走了。

鞋子车子泥水成片,也不好看啊。

可见陛下果真是上天眷顾的皇帝,上天连下雪都要为他晚一个时辰。

孙宫正将这些听来的闲话对太后讲了。

她最近打定主意,以后于公于私都要多替皇帝说好话。

太后这几个月一直为前线将士祈福祝祷,每日木钗素服,不施粉黛,今日总算盛装打扮,回到慈恩宫又换了一身银狐裘氅。那领口缀着东珠,银线绣的百鸟朝凤纹在灯下流转出粼粼银波,太后犹觉不够,倒不是为了好看,只是想用一身隆重来为今日的盛会添辉。

她又换了一支九尾凤钗,揽镜自视道:“哀家觉得他们说的很有道理。”

孙宫正听了微微垂首,莞尔一笑。

太后看向她。

孙宫正说:“奴婢只觉得太后娘娘如今真是怜爱陛下呢。”

太后听了也没有说话,不置可否。

孙宫正说:“从前娘娘和陛下各有立场,如今天下一统,陛下得万民敬仰,帝位不可动摇,前尘恩怨尽可了结了。娘娘既有慈心,何不主动示好呢?奴婢看陛下如今沉稳了不少,娘娘期盼的国之明君,或许在陛下身上便可得见。若娘娘和陛下齐心,旧勋新贵一体,也是百姓之幸啊。”

太后沉默不语。

然后见一位贴身女官进来禀报说:“娘娘,陛下说他日夜兼程,过于劳累,今日的庆功宴就不去了。”

“……”

皇帝果然没有变,还是如此我行我素。

不过算了,反正他也不是头一回这样。

而且他今日看起来的确沧桑疲惫,是该好好歇歇。

孙宫正说的也没错,她从前一听说皇帝这种行径就觉得他实在没有半分君主的操行,如今听了这理由,反倒怜爱比不满更多。

“那哀家早点去,别让文武百官空等着。”

孙宫正忙又替皇帝说话:“陛下征战数月,也确实辛苦,估计此刻也是太疲惫了。”

此刻大雪纷飞,北风呼啸,呜呜作响。

但是秦内监捧着暖手炉,蹬着脚炉,坐在值房门口,在那呼啸的北风里,依旧偶尔隐约听见桓王的哭叫。

也可能不是哭。

北风太大,听不清楚。

陛下叫人离得远一点,其实今日北风这么响,就是站在垂花门下头,也不一定听得清。

苻晔嘴里被塞着苻煌的里衫,泪眼朦胧,看着面前的苻煌。

征战天下的帝王,百战百胜,睥睨天下,如今在他身上征战。

他全身精壮,竟丝毫不显干瘪,反而力量感尽显,如今把他的腿架在自己肩膀上,筋骨像是一张拉满的弓,压着他长进长出。

要把他凿,穿。

他全身麻得快要死掉,谁来救救他,谁来救救他。

秦内监!

双福!

只可惜苻煌吩咐人都离开了春朝堂,如今他喊破喉咙,估计也没人听见。

太热了,太热了,他要被磨得着火了。

从下,面烧起来,直要整个人熊熊烈烈。

北风呼呼地卷着大雪往上飞,奉春宫的毛毡都被风吹起来了,慌得众人慌忙去帮宫人们拽住四角重新固定。

谢相这时候才得以和他日思夜盼的小儿子见面细谈。

谢良璧此次作战格外英勇,立了不少战功,早在双鸾城的时候就得到了陛下嘉奖,如今随陛下一起回京,过两日论功行赏,从此便能青云直上了。

谢相这几日干劲十足,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这个儿子。

父子俩简单聊了两句,便见太后娘娘凤驾到了。

谢相立即去迎驾。

谢良璧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隔着人群,看到太后在众人的叩拜声中落座。

太后环顾四周问:“桓王还没到么?”

“回娘娘的话,还没有。”

太后便对身边女官道:“叫桓王速来。”

皇帝不来,他们俩得压住场子啊。

女官便忙从奉春宫出来,在风雪中往青元宫走。

此刻风雪甚大,宫道上白茫茫一片,越往青元宫走越寂静,和奉春宫的热闹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不是头一次来青元宫了,以前这差事每次都叫她心惊胆战,像是鬼门关走一遭。今日倒颇为兴奋,想着今日大喜,王爷说不定还会赏她点什么。

这样想着,袍角都要飞起来,一路撑着金色油纸伞到了青元宫门口。

到了门口,却见秦内监靠在值房门口,懒洋洋地抱着个手炉在看雪呢。

她忙行了礼。

秦内监认出她来,问:“可是太后娘娘有事?”

女官道:“娘娘已经到奉春宫,要奴来催王爷快去呢。”

秦内监讪讪地走到门外,说:“王爷此刻在和陛下商讨国事,只怕得晚点去呢。奉春宫那边,劳烦太后娘娘操持了。”

那女官看了看他,又朝青元宫内看了看,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地上连个脚印都没有,也不见其他内官,倒像是死寂一样。

她只是来传信,信既然传到,王爷和陛下又是商讨国事,那她也不敢进去打扰了。

于是忙撑着伞回去复命了。

秦内监这一会有点紧张起来。

陛下和王爷年纪轻轻,又数月未见,只怕要互诉相思之苦,诉到何种程度,他猜不准。

只想着如今国宴在即,又是大白天,总不至于吧?

自己却也不好进去。

于是便只祈祷陛下快点。

太快了,太快了。

苻晔恐惧地往前爬,爬了两下,便又被抓住踝骨拖回去了,“啪”地一声,撞得他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抽挛了两下,晕厥过去了。

昏昏沉沉醒来,只听见苻煌似乎在叫他,急促的撞击之下,苻晔想,他打仗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么?

想到这里,一股热气上来,人再也无法承受这密集的攻击,被苻煌从后面勾住脖子,又快要失去意识。

随即苻晔空了数月的身体就被注,满了,溢,出来了,睁着的瞳孔也瞬间散开了。

奉春宫内,宴席已开。

萧逸尘发现谢良璧还在翘首以盼。

他们在外行军打仗,吃饭都是充饥而已,到了大梁那边,更是吃不惯外地的饮食,一心想着建台城的家乡味。如今这宫中的国宴,上的全都是美味佳肴,有些饶是他这个美食老餮都没听说过。

但竟没见那谢良璧动几筷子,反而每次外头有人进来,都见他频频望去。

难道他还盼着见到桓王不成。

早在京郊,他就见谢良璧望着桓王发呆。

也不怪他,如今的桓王美貌之上更添几分尊贵,确实是他们大周高悬的日月星辰。

桓王之盛名不止他们大周人知道,就连大梁那边的百姓都知道。之前打仗的时候,听闻大梁军中有个将军说什么等哪天攻陷他们大周,要建个什么台把他们桓王锁起来,可把他们大周的将士气得够呛。

后来他们把那个将军活捉了好一顿乱揍。

桓王就像他们大周曾经的永福塔一样,已经成为大周的新象征。

像镶嵌在王冠上的明珠。

不过话说回来,这国宴,陛下才是主角,怎么也不见他来。

他现在对桓王早无邪念,相比较桓王,他更想见到陛下。

他现在对陛下十分崇拜。

从前只听说当今陛下神武,善于打仗,但他在宫中做金甲卫的时候所见的陛下,病恹恹的,君威不可直视,更像条病龙。

可如今他看陛下,真是像看神人一样。

只有他们这种在前线刀光剑影里搏命过的,才知道陛下何等聪明勇武,何等令人钦佩。

他见有女官凑到太后耳边低语了两句,便见太后蹙起眉毛来。

她朝殿外看去,只看到外头宫门外鹅毛般的大雪。

皇帝不来,也不叫桓王来?

她看也不是商讨什么国事。

是太久没见桓王,要跟他叙谈吧?

算了,谈就谈吧,反正宴会还长。

她如今对苻煌堪称纵容了。

至少今日皇帝要做什么,都随他去好了。

今日宴会上人声鼎沸,不断有人过来向她道喜,更有谢相等人接连敬酒给她,她今日也高兴,将他们敬的酒都喝了。

直喝到薄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看到外头天色都暗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天色要黑了,还是外头乌云太多暗下来了。

桓王依旧没来。

什么国事,能谈一个多时辰。

她刚要再吩咐人去催,便听见外头有人通传,说:“桓王殿下到!”

她带着醉意抬眼看去,见华盖御辇停在宫门口,大雪纷纷,桓王穿着玄色金蟒大氅,戴着黑玉冠,容色秀美异常,在宫人们的簇拥下进来了。

众人纷纷起身。

苻晔觉得自己真的非常努力。

都快爬不起来了,随便沐浴了一下,还是赶着过来了。

今日国宴,他和苻煌都不参加,他胆子还是没有苻煌大。

他也怕太后起疑心。

此刻先拜了太后,听太后说:“什么国事,商讨到现在。”

苻晔笑了笑,颇有些心虚地说:“儿臣与皇兄叙旧,一时忘了时辰。”

太后问:“皇帝可歇下了?”

苻晔点头:“已经睡熟了。”

他最后日夜都在赶路,尤其是最后两天。

苻煌也是真的累了。

不只是身体上累,精神也一直紧绷着,如今暖过来了,在春朝堂睡的很熟很熟,平日里睡觉那么机警的一个人,他起来都没惊醒他。

此刻天色已经快黑,宴会也快要结束。

他打算速战速决。

他也没有更多的力气了。

谢相他们都过来敬酒给他。

他一一喝了,与谢相等人闲谈了两句。

太后终于听出他声音不对劲,问说:“声音怎么哑了?”

“……喉咙有点痛。”苻晔道。

太后虽然薄醉,倒是很关心他,听了就说:“今日太冷,你素来身子弱,千万注意身体。既是这样,便早点散了回去歇着吧。”

苻晔点头,举杯作了祝词。

此刻宴会上诸人全都安静地看着他。

苻晔朗声道:“自陛下御驾亲征,我等日夜祈愿。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将士们奋勇杀敌,终获此盛世伟业。此刻当举杯共饮,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我朝国运昌盛,永享太平!”

底下人同呼:“ 陛下万岁!”

接着苻晔又激赏了此次的有功将士,褒扬了安固后方的谢相等朝廷重臣,甚至还敬了太后,感激了京中诸位贵族募捐的义举,可谓面面俱到,滴水不漏,最后举杯敬了天下万民,祈愿天下永享太平。

萧逸尘在下面都听得目瞪口呆。

这哪里还是当初他在春猎上看到的那个柔弱得马都骑不好的桓王。

太后也很激动。

桓王如今真是能独当一面了。

忍不住又多喝了两杯。

一不小心就喝醉了酒。

孙宫正见她酒醉,便对苻晔说:“王爷,太后醉了。”

苻晔立即起身,亲自送太后回去。

秦内监派人又送了一件玄色斗篷来。

他将斗篷穿上,忽然瞥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就站在谢相身边。

是谢良璧。

许久未见,谢良璧脱胎换骨,清瘦英气,颇有武官风姿。

他冲着谢良璧笑着点了一下头,便上了御辇。

此刻大雪纷纷,落在他玄色大氅上。他从双福手中接过纸伞,那金色油纸伞上绘制着皇室御用的日月星纹,他此刻服饰颜色深沉,气势尊贵,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芳艳,只感觉他唇色比从前更红,脸颊也是艳丽无双,雪光都不如他容光耀目。

谢良璧从前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第一次见血,第一次杀敌,这几个月只觉得整个人都寒透了,此刻像是都活过来了,怔怔地看着苻晔乘坐御辇而去。

谢相收回了目光,扭头对谢良璧说:“跟为父回府吧。”

看来有些秘密,是要告诉他这个傻儿子了。

他从前纵然不懂他儿子所求,如今看他发痴的眼神,也懂了。

只是和皇帝争,给他几个脑袋也不够啊。

此刻北风穿过甬道,卷着雪花落在苻晔身上。

纸伞也不管用。

好在这里距离慈恩宫并不远,他看向旁边的太后,太后昏沉沉裹着斗篷,倒像是已经睡着了,雪花落在她花白的发髻上。

苻晔将太后送到慈恩宫,安置好。

太后昏沉沉醒来,招手要他过去。

他坐过去,道:“母后好些了么?”

太后也没说话,倒是哭了一场:“你告诉皇帝,哀家,很替他高兴。”

苻晔心中一软,温声道:“儿臣一定告诉他。”

太后似乎并不清醒,大概她清醒的时候不会说这样的话。

也可能是只能借着酒醉才能说出这句话。

他想无论如何,如今苻煌身边的风雪都融化了。

他心中温温沉沉,从慈恩宫出来。

孙宫正问他要不要换暖轿。

苻晔说:“不用,不觉得冷。”

他真不觉得冷,只觉得这风雪真美。

如今宫廷都裹上了一层冰雪,达官贵人们正在排队出宫。

他们的服饰都很美,各种各样的颜色,尤其是那些女眷,衣香鬓影,笼着鹅毛大雪。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便乘坐御辇往青元宫去。

刚才喝了几杯酒,此刻酒意上来,只感觉自己浑身酸软,躺在那御辇上不想动弹。

正在离开的众人看他乘坐着金色御辇从面前摇摇而过。

即便是一身黑,也压不住他的富贵芳艳,谢相想起他从前在宫中第一次见桓王,他穿着织金缀玉的红斗篷,也是这样歪在榻上。那时候他觉得他容色殊丽,不像皇子,更像是宫中的美后宠妃。

此刻远远地看,却不会觉得他像宫中的美后宠妃了。

他是陛下心上人,尊贵远胜过任何后宫,是与陛下共享这万里江山的,这大周的第二个皇帝。

苻晔乘着御辇往青元宫去。

才刚到青元宫外头的甬道上,看见青元宫门口的黑色铜鹿雕像,他就突然烧起来了。

宫中温暖如春,此刻刚征战完的真龙天子正在满室的丁香味中酣睡。

此刻刚刚归来的陌生感已经全无,只剩下连绵爱意如潮似海,将他托浮起来,晃悠悠抬进了宫门。

雪花纷纷扬扬,落满了青元宫。天地雪白之间,苻晔下了御辇,披着风雪,走向春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