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协议

作者:昭昭奈也

那天晚上, 她没怎么好好睡,梦魇偏多。

转眼来到大年初十,按照宋家的传统, 这天是要走亲戚的,宋家的走亲戚跟别家不太一样, 别人走亲戚是送礼、送问候、送祝福,他们是送钱,出国前的那几年, 他们家就已经不太好过了, 父亲只能依靠金钱来维持基本的人脉资源换取更多的合作的机会。

宋清杳觉得这是一种变质的赌博行为,抛出去的钱需要赌中才能有赢钱的机会, 但很多时候连回本都很难。

她依稀记得,最后一个春节,父亲送了她一双小羊皮鞋,送了宋薇一套高定礼服和几颗具有投资价值的宝石, 父亲语重心长的跟她们姐妹二人说,以后要好好的, 每个春节都要开开心心的。

谁能想到呢,那真的是一家四口最后幸福的时刻了。

沈家也有走亲戚的习惯, 大约八点左右, 沈家人就来医院探望沈明衿,但沈明衿为了防止打扰到她, 是领着他们去外面相聚的。

宋清杳听到符盈对他的关心、听到沈玉和对他的担忧, 心里羡慕得不得了,整个人趴在门上听还不够, 还要扒开一个门缝去看,好像看到别人一家和睦、团圆的场景, 自己心里也能得到不少的安慰。

后来他们走了,整个房间空荡荡的。

她突然就很想回家看看。

于是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往门外走。

门口的保安和几个轮岗的保镖都是接到过指令的,她要出行,必须有人陪同。

这一点,她倒是不反抗,因为口袋里没有钱了,大雪天,身弱得风一吹就得发烧头痛,比死了还难受。

与其要这份清高和自尊,不如好好的听从安排。

司机开车送她回家,刚到家的巷子口,就下起了大雨。

雨里夹着雪,落在车窗上,遮掩了大部分的视野,只能模糊的看见一团云雾和人影,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不过几分钟的功夫,车窗外就传来了敲打声,她轻轻的摇下一条缝,就看见沈明衿撑着一把伞站在外面,风雪吹打在他身上,细小的雪花落在黑色的大衣上像点缀着晶莹的钻石。

“怎么回家不跟我说?”他冲着她摆摆手,“风很大,我送你进去。”

她推开车门,一股强烈的冷风就灌了进来,将她的头发吹拂得纷乱,还没反应过来,一只大手伸过来包裹住她的小手,再用力的将她拉出来后,稳稳当当的搂在怀中,他将大衣掀开,裹住她小小的身躯,低沉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抱着我,很冷。”

她也做不出什么抗拒的反应,实在太冷,只能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腰。

两人就这么往巷子深处走去。

沈明衿紧紧抱着她,严丝合缝的抱着,遇到雨水多的小坑,直接搂着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跨过去,全程,她就露着一个小小的脑袋和一双眼睛,好像连走路都跟踩在云朵上似的,丝毫不费力。

直到走到家门口了,她才小声地说:“我到家了。”

“嗯。”男人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来,明知道她什么意思,手还是没松开,替她开了门,再搂着她往里走。

院子里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连她养的几盆绿植也被积雪压弯了枝芽。

屋子里被收拾得很干净,一尘不染。

她小小的脑袋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时,还在努力的回想自己是不是遗落了什么记忆,毕竟脑子不好用了。

沈明衿把伞收好,站在身后望着她瘦弱的背影。

从去年到今年,这一年的时间里,她就住在这么破旧的房子里,冬冷夏热,还要照顾疯疯癫癫的母亲,不止如此,面对他的冷嘲热讽也从未解释过,从未辩驳过。

这一年,她过得很辛苦吧?

宋清杳坐到了桌前的那张椅子上,像离开家时那般,坐在那里发呆,好似在思考着什么。

突然,身后传来了低沉的声音,“对不起,杳杳。”

她愣住,僵坐着没动弹。

“对不起,你回国这一年我对你很不好,给你造成很大的伤害,明知道你过得辛苦也没帮你,明知道那些人说你的话很难听也没阻止,明知道你怕黑还要强行拽着你上山,明知道你怕疼……”

他的声音夹杂着风雪的粗粝感,一丝一缕的落在她的心尖上,还没等她开口,他又说:“我那会儿在想,你过得这么艰难,一定会来找我,可是你一次都没来,所以我就一次也没帮你,眼睁睁看着你过得这么痛苦、绝望。”

她微微侧目望去,就看见他站在身侧,深邃如墨的眼眸里装着漫天大雪、装着她小小的身躯、装着数不清的柔情与宠溺,有那么片刻,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她看见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封皱皱巴巴的信,应该是看过很多次、折叠过很多次,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痕迹。

当她看到那封信时,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只觉得眼熟。想了半天想起来,那是她写给宋薇的信。

信上就四个字。

在她事发后的第二天,沈明衿就来这里,坐在她平时睡的床上,这个地方冷得连暖气都没有,她住在这里住了一年了,这一年里,过得何其艰难?冬冷夏热,别说在这里住,就是在这里待上一会儿都觉得难受。

那会儿她心里在想什么?

会难受吗?痛苦吗?还是恨他?恨他没伸手帮帮她、恨他连说句好话都不肯?

后来他又坐到了这张椅子上,拉开了她的抽屉,里面就放着一本笔记本,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联系方式,全都被划了一道痕迹,说明是借过钱,但对方没借成的,夹在笔记的最后一页就是这封信。

天知道当他看到这封信的内容时心有多痛。

陈奚舟说得对,她不是因为债务、不是因为那些流言蜚语、更不是因为他要结婚而想离开京市的。

就只是单纯的因为,她不想再见到他,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了。

他微微蹲下来与她平视,但还没开口,她就先说了。

“我——”她轻轻开了个头,似乎在酝酿着,然后才说道,“我特别小的时候,我爸妈很爱我,他们会把我打扮得跟小公主一样,梳着漂亮的头发,穿着漂亮的裙子,但宋薇老是说‘为什么你的裙子比我的好看’,其实裙子是一样的,只是颜色不同,便于父母区分我们。就是这样小小的区分,让她很不开心,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把做错的事推到我头上,在父母责骂之前会偷偷跑来跟我说,‘姐姐帮帮我吧’。”

“我真不该帮的。”

她的眼睛温润又明亮,像是璀璨的星辰,“沈明衿,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是有过人爱的,不管是父母也好,还是你,都是爱过我的,我能体会到你们对我的爱,但我每一次都抓不住,我甚至觉得这一辈子都不抓住。”

“我现在最大的感受就是,我不想要再重蹈覆辙,得到对我来说很容易,我可以跟你在一起,可以跟陈奚舟在一起,甚至我勾勾手指头就有人愿意过来陪我,但是失去也很容易,我没有这样强大的心脏可以承受得起那么多次的得到、失去。”

沈明衿听到她说那句能够跟他在一起时,呼吸都急促起来,但下一秒听到跟陈奚舟在一起,眼尾逐渐泛红,他扣住她的手腕,“我怎么会舍得让你再失去?我知道我对你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我可以慢慢偿还,你想要的、你喜欢的,我都可以给你。”

“你可以给我,也可以给别人,沈明衿,我不喜欢做那个永远等你的人,我轻而易举的得到你,又轻而易举的失去你,你有什么损失?损失的只有我,难过的只有我。”

“杳杳,你能不能别这么想,我对你做了那么多的错事,我有罪、我该死,但是你不能一句话就把我所有的路给堵死。”

宋清杳很想反驳他,但是在那一刻,她的脑子又开始乱了。

就像是蜜蜂飞进脑袋里,嗡嗡嗡的响个不停,她把手抽出来,不再说话。

过了好几分钟,宋清杳终于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了,她微微侧目看着他,说道:“你回去吧,我今晚想住在这。”

“这地方没法住人,你想住的话,可以回家,你的家。”

“什么?”

“怡和新苑29号。”

她愣了愣,“那不是被你送给阚静仪了吗?”

“要回来了,现在是你的,户主的名字是你的。”

然后又添了一句,“有福也在别墅里等你。”

宋清杳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想了半天才说:“我们家,多少钱?”

沈明衿的眼眸抬了一下,“367.4万。”

他太了解她了,这个关头不跟他算个清清楚楚是不可能的,既然她愿意算,那他也可以跟她算,债务关系也是关系。

“好。”她点头,“我会还你。”

“行,老规矩,三年内还清,不算你利息,三年后按市场利息算。”

“嗯。”

短暂沉默后,又问道:“你把房子给我,还把有福给我,不怕阚静仪生气吗?”

虽然这些话在这段时间里说过无数次,但只要她问起,他还是不厌其烦的说:“我们分开了。”

“你们分开了?”她有些诧异,“那天晚上你们不是拥抱了吗?而且你后来也没回来,不是去开房?”

沈明衿听到这话时,猛地联想起自己第二天回来,她大门紧闭,不愿意见他,就算是见他也没什么好脸色,难不成是因为这件事?他眼眸里盛着几分笑意,握着烟盒的手也松了几分,“她突然抱我,我躲不开,但我推开她了,你看见了吗?”

“只看见她抱你,没看见——”

她不说话了,因为脑子转过弯来了。

被套话,还被套得明明白白。

“她来找我要分手费,二十亿,我没回来是因为要去公司处理公务,一个晚上都在公司,你要不信我带你去公司看看我的考勤记录。”

“二、二十亿?这么多。”

“不想我给?”他唇角的笑意快压不住,“好,那我不给了。”

这话怪怪的。

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她烦躁的转过身来,厌恶这种理不清思绪的状态,明明很想说什么的,但就是说不出口。

坐了会,侧目望去,就看见沈明衿坐在那里发信息。

因为桌子就在床的旁边,两人坐得不算远,她能清楚的看见他是在给助理发信息,好像是在说中止银行交易。

等他发完,抬眸望去,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的撞到一起。

他笑笑着把手机递给她,“想看就光明正大看。”

“我不看。”她把头扭到一边,“没偷看别人隐私的毛病。

说完,她站起身来,“我想回家了。”

但刚站起身就被他握住了手腕,“陪我等雨停吧。”

这场雨下得着实有点久,从早上八点一直下到了中午十一点,两人就这么坐着,没说话,也没做任何事,但就是坐得住,不觉得闷、不觉得无聊,看绿植、看雨、看雪都挺有意思的。

她还用抽屉里的纸叠了一张千纸鹤,把纸鹤放在窗边,代表着她继续在这看风景——这一年的时光,虽然住的不好,但有瓦遮头,应该觉得庆幸和感恩。

雨停了。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屋子,她低头看着那些小水坑,想起小时候跟宋薇玩得好的时候,两人经常在家里的后院玩水坑,一踩就激起无数的水花,溅得对方都是,然后就是一起挨骂。

其实很有意思的点在于,那个时候宋薇还没有那么恨她、讨厌她,会一口一个‘姐姐’的喊她,有糖吃一起吃、有好玩的一起玩,都说双生子是有心灵感应的,她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很多时候她是能够体会得到宋薇那种挣扎、无奈,但她也是小孩,能做什么呢?

开车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看窗外的景色。

直到车子开回怡和新苑,从一号门牌一直开到二十九号门牌时,隐隐约约能透过栅栏见到郁金香,而且整个别墅从外观就已经进行过装修,超大的阳台上还有有福的身影。

等车停好后,她迫不及待的推开车门下车,两个女佣一人一边的将门打开,映入眼帘的就是满院的郁金香。

说不诧异是真的,因为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来过这个地方。

“367.4万。”身后传来沈明衿低沉的嗓音,“包装修。”

“你是不是算我便宜了?装修包在里面只有这么点钱吗?”

“对,打完折的,没打折的话是898.7万,因为装修用的是国内闫亮建筑团队,他们接单很谨慎,所以设计费也算大头。”

“难怪……”她自顾自的点头,“那我不需要打折,我出院以后也能接单赚钱。”

“行。”他点头,把手机拿出来递给她,“加回我微信,我让人重新拟合同。”

他们分手后,她主动把他的微信删了。

这四年来,从未加过。

她想了想,没有加。

沈明衿也不难为她,说道:“哦,对了,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在福利院里,你问我那个手语是什么意思。”

她费劲巴拉的想了会,才想起来那件事。

在福利院的阳台上,她问过他那个手语的意思,因为上天台的路上,小女孩一直跟她比。

“记得,怎么了?”

“没怎么,你再比一次我看看。”

宋清杳也没多想,抬起左手束起小拇指,再合上竖起了大拇指跟食指,最后再合上束起了大拇指跟小拇指。

然后她就看见沈明衿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我也是。”

然后就朝着门外走去,边走边说:“明天来接你去医院,今晚好好休息。”

*

那天晚上,沈明衿删除了自己社交媒体上有关阚静仪的信息,只放了一张郁金香的图,配文是:[浇水。]

他从来不爱发动态,但自那天开始,每天都会发一张郁金香的照片,每天雷打不动的浇水。

二月份的尾巴,宋清杳的身体机能恢复得差不多了,就是头还晕乎得很,不能思考太多的问题,所以工作的事情得缓缓。

陈奚舟为了庆祝她出院,送了一大堆的礼物,什么钻石、翡翠、鞋子、包包……不是说不好,只能说很俗,因为他选的颜色和款式都很土。

他脸上的淤青至今都没有消退,牙都被打掉一颗。

他家人听说这事时,没怎么管,说是沈家得罪不起,自己惹的祸自己收拾。

陈奚舟才不管什么得罪不得罪,他就是想宋清杳好好的。

当年那些糟烂事,说就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房子,沈明衿送你的?”

“我跟他买的。”

“嚯,他现在知道要对你好了?我跟你说啊,宋清杳,你要是吃回头草我看不起你,他配不上你,有钱了不起,有权了不起?”

宋清杳喝了口茶,看着陈奚舟那炸毛的样子,“有钱真的了不起,有权更了不起,你要是有这两样,也不至于被他打了都不敢还手。”

“我那是懒得跟他动手。”陈奚舟直接翻了个白眼,“我可听说他马上要去海外发展了,前半年沈氏集团的调令就下来了,他跟几十个高层全都要调往海外公司,搞他们什么的新能源计划,估计五年六年回不来,你要跟他在一起,除非你跟他一起出国。”

“你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身体恢复了就能工作了,客户群体也很稳定,跟他出国,做他的镶边女朋友啊?”

宋清杳的手顿了一下,“我不会做他女朋友,他有阚静仪。”

“阚静仪……”陈奚舟嗤笑一声,“哦,对,她也要出国,听说沈明衿他爸给了她一个亿,有了钱,那沈明衿去哪,她也要跟着去哪。”

宋清杳不说话了。

她觉得陈奚舟聒噪得很,说得她头疼。

放下手中的杯子上楼,刚走了几步电话就响起。

她看到连号直接挂断。

但没过一会,门外突然传来汽车鸣笛声。

紧跟着就看见沈明衿从院子里走进来。

“不接我电话?”

“不想接。”她站在那里看着他,“有事吗?”

她的态度说不上好,眼神冷冷的,他就站在那,看着她说:“我爷爷想见你,有时间吗?”

话音刚落下,陈奚舟直接从沙发上摔下来,摔得背部跟腰部疼得跟上刑一样。

然后发出一声似尖叫似震惊的声音,“靠。”

妈的。

沈明衿是想在出国前搞定宋清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