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的秋来得极快。
恍惚一夜而过,银杏微微见了黄,秋凉便似晨间清霜,将整座山林都浸透了。
山林间。一行马车劳顿半日,终于停在了去护国寺的山路旁,车夫们下来解了套,或饮马或喂草,暂做修整。
最末尾的一驾里,连翘正嘟囔着给戚白商披上一件堇色青莲纹斗篷。
“天这般凉了,府里却连个遮风的锦缎帘子都不给姑娘准备,竟还只拿这最劣等的马车来敷衍姑娘……莫说比婉儿姑娘的车驾,便是戚妍容的,也远胜过姑娘这驾马车不知多少呢!”
戚白商手里的书册不疾不徐地翻过去一页,停了两息,她才在连翘幽怨的眼神里略微回了神,仍疏慵懒淡地垂着眸。
“寄人篱下么,将就着些。”
“您是府里大姑娘,怎么就是寄人篱下了,还不是公爷和大夫人苛待。”连翘气鼓鼓地说完,将视线落到戚白商手边。
袖笼下探出一截细白如雪的指尖,正在墨迹刚干不久的书册中,某个名字上虚虚一点。
“安仲雍……”
“老太傅的嫡次子,姑娘认识?”
“隐约吧。”
戚白商却未再提,指尖划向下,“绯衣楼给的安家文书里说,他多年沉疴未愈?”
连翘应道:“是啊,这位在满门皆缙绅的安府,当算得上头号出格人物了。听说他少时聪慧远胜兄弟,不知为何,过了及冠却辞了官、弃了圣贤书,整日花天酒地,没多久就将身子败了,此后一直将养在安家,布衣至今。”
“多年不见病危,又未有起色,”戚白商淡言道,“许是心病吧。”
“那就不知了,”连翘挠了挠脸颊,“安老太傅与老夫人对这个嫡次子极为爱重,多年来一直在为他寻医问药,可惜……”
连翘眼睛忽地一亮,凑近低声问:“姑娘是打算以给安仲雍治病为由接近安府吗?”
戚白商未置可否:“还须见机。”
她回眸,望了眼马车角落堆集的医典里最为特殊的那本。
安家文书里,与安惟演相关的一众门生党羽,竟与赈灾银案账册内的名姓重叠过半——而这只是小小蕲州的一册,若是再攀扯下去,不知要拉扯出多少陈年的贪墨巨案来。
何谓结党营私,这两本重若千钧又轻于鸿毛的册子,才真正叫她看了个清楚明白。
“姑娘,中午的吃食送来了。”
不待戚白商思绪更远,连翘的话音唤回了她的注意力。
马车布帘挑起,连翘探出半身去,过她肩头,能见一个布衣仆役矮着身,将手里端着的木制托盘往马车里送进。
连翘拦住了他:“你给我就……”
“我有事要禀戚姑娘。”
仆役将身子伏低,脸藏在阴翳里,“不知可否让我进去。”
“你开什么玩笑?”连翘眉毛一竖,“我家姑娘尚未出阁,怎可能随便容一个外仆乱入马车——”
“连翘。”
身后半挑起的帘内,竟响起女子徐徐清音,“让他进来。”
“姑娘?!”连翘惊讶回头。
然而她这一愣神工夫,面前仆役已经像一尾滑不留手的鱼,一眨眼就进了马车里。
连翘吓得连忙跟入:“你——”
话声在望见“仆役”那张犹显出几分少年青涩的脸庞时,蓦地停住了。
“他不是骊山那夜被姑娘你救上马车的……”
连翘呆呆看向戚白商:“姑娘刚刚就是听出他的声音了?”
戚白商不意外,似信手将记载着安家大小事宜的文书搁在那摞医典上,又侧身倚了上去:“连翘,去车外守着。同紫苏说,不许外人近车驾。”
“可他危险——”
戚白商淡淡瞥她一眼。
“…是。”连翘低头退了出去。
等连翘离开了马车,戚白商才轻叹了声:“少侠回来,不会是为了那夜未取走的,我这个庸医的性命吧?”
尽管戚白商仍系着云纱覆面,但低头的少年面色还是微微涨红了。
他迟疑两息,哑声直言:“账册由我藏于姑娘马车内之事,那日擒我的军侯已知。”
“……”
戚白商眼皮蓦地一跳。
——谢清晏知道了?
她终于徐抬了眸,直直眺向少年:“他责你来要回?”
“不是,”少年摇头,“他欲以姑娘之命为饵,诱幕后之人扑食。杀手与死士已至护国寺附近——望姑娘弃了账册,扮作老妇,速去逃命。”
“…好大手笔。”
戚白商凉淡了眸色,在少年不解的眼神里,她仍是语气徐徐:“敢在京畿动手,甚至不惜闯护国寺,幕后之人是何人?”
少年皱眉:“此事与你无干,姑娘何必泥足深陷?”
“他们来取我性命,与我无干?”
“…是我连累了姑娘,”少年攥拳,“我愿护姑娘离京!”
“大可不必。”
“?”
在少年抬头又仓皇避开视线的神态前,戚白商眼皮都没抬一下:“你若想报恩,便告诉我——幕后之人,是不是安家?”
少年愕然望向了她。
这一回倒是连躲都忘了。
于是不必他回答,戚白商也了然于心:“好啊,”她轻飘飘应下,倚回医典前,“此事我知晓了,这恩你已报,可以走了。”
“安家是为消账灭口、不惜一切代价,那位军侯更是故意借刀杀人!姑娘今日若入护国寺,那就是九死一生了!为何一定要——”
“此事,”戚白商淡声打断,重复了他方才的话,“与你无干。”
“……”
“姑娘,催启程了。”马车外,紫苏低声提醒。
戚白商瞥向少年,对方咬牙看着她,眼神里略有几分要将她打晕带走的狠色。
好在不用戚白商费口舌,少年一扭头,便跳出了马车,消失在山林之间。
等马车重新上路后。
戚白商简言两句,对紫苏与连翘说了护国寺之伏的事。
今日说多了话,她有些累,续了口药茶,才对着面有菜色的连翘与驾车的紫苏重新开口:“事已至此,你们逃命去吧。”
连翘苦巴巴:“姑娘何必要去啊?”
“我若说了,无人会信、甚至惹火上身。我若不言而私逃,婉儿与戚家众人皆要入彀。”戚白商一顿,“且安家之势权倾朝野,只要见过账册,我便逃不掉。”
“姑娘……”
“何况,既是要钓安家,那冒死亦当赴之。”
戚白商浅浅言笑,“送上门的机会,岂有不用之理?”
“这哪是机会,分明是要命。”连翘叹气,“姑娘,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我们还是选个别的法子……”
“紫苏的命是姑娘救的。”
马车外,紫苏扬鞭,铿然落声:“姑娘去哪,紫苏去哪。”
连翘瘪嘴:“就只救了你吗?当年要不是姑娘买下我,我早被卖去青楼里受尽折磨,哪还有命在姑娘这儿活得自在……我虽不比紫苏会武,但好歹脚力不错,关键时候还是能背着姑娘跑的……”
早料到两人劝不动,且那日马车内也有她二人,便是私逃也难保安危,戚白商就没有多费口舌。
隔着挑起的车帘,她望向山野中——
那座香火鼎盛的巍巍护国寺,渐已在青黛远山间显了轮廓。
丛林间青雾袅袅,蔽人耳目,不知蛰伏着多少要命的杀机。
杀手,死士,阎王收。
谢清晏还真是费尽心思。
不知这护国寺,究竟是她的埋骨地,还是安家的销魂窟呢。
“……等等。”
袖笼内,紧捏着的指尖蓦地一松。
戚白商若有所思地回眸:“莫非,从一开始,他的目的便也是安家?”
远山无人答。
马车外,忽有清涟如泪,从山野间洒落下来,打湿了木制窗格。
“吧嗒……”
——
“吧嗒。”
护国寺后山,林间亭下,滴雨落檐。
潺潺暮雨洗得亭外竹林如染,山色空蒙。
而藏于密竹林间,这座居高临下,对着佛寺一角古色青檐的亭子里,却正燃着一片猩红摇曳的火堆。
斜风细雨入亭,摧得孱弱火苗颤栗不堪,像受惊一般,随时将灭。
一道身影侧立于旁,霁月清风,湛然若仙。
却只是漠然视之。
董其伤踏入亭下时,正望见这一幕,不由地皱眉:“公子。”
“他果真去报信了?”覆着恶鬼面甲,悬玉束腰的青年背身而立,声线清沉。
“是,”董其伤低头,“属下亲眼见,他入了戚家车队的最后一驾马车中。”
“红颜祸水。”
谢清晏薄哂了声,收回了望向那角古色青檐的视线,他一掠袍铠,坐在了石凳上,“此刻,按马车车程,她应要逃到骊山北峰了吧。”
董其伤迟疑。
谢清晏察觉什么,回身:“怎么?”
董其伤低声道:“戚白商未逃,仍在马车中。一炷香前,已随庆国公府众人……入寺了。”
“——”
修长指骨刚拾起干柴,就停在了火堆旁。
几息后,一声低笑如清玉落泉,声胜丝竹:“不愧是戚世隐的妹妹,闺阁中也能养出这般风骨。”
董其伤跟声道:“安家死士与雇来的杀手已将香客庐舍层层围伏,待他们入屋,盏茶内必将动手。”
谢清晏长眸轻抬:“故而?”
“戚家长女确承其先祖遗风,就这样死了,是否…可惜了?”
谢清晏清眨长睫,神色温润如玉:“是可惜了。”
董其伤意动:“那……”
“更可惜是,这火还不够旺,你说呢?”
谢清晏说着,拾起的干柴被他挽袍松手,坠入火中。
火舌吞没干柴、一瞬窜起。
灼烫之意伴随着深刻于记忆的绝望恐惧,如附骨之疽,攀上他指骨直至心口。
谢清晏却一瞬不瞬地望着,任那柴堆里的火色映入,将他漆眸深处灼得如血。
恶鬼面下。
那人轻声笑了,语气温柔,字句如锋:“若不死上一两个上京名门贵胄,闹个满城风雨,又如何能将幕后之人架上炙火?”
“……我明白了,公子。”董其伤低头退出了亭子。
雨中山林阒寂,直至某声轻响。
谢清晏眼神微动,起身,走到亭栏前,他垂眸睨下——
比亭子矮了数丈,露出的那角古色青檐下,窗扉内人影翕动。
窗内。
“姑娘,有消息了。”
紫苏快步来到戚白商身旁,“长公子飞鸽回信,他立去京兆府同府尹调人,如今已在路上……只是唯恐不及。”
戚白商颔首,看向另一侧。
连翘是喘着粗气跑进来的,一边停住一边点头:“幸好长公子给姑娘留了信物,否则那群家丁根本不听调唤……”
戚白商垂眸浅思,徐声道:“你再去知会寺中,叫他们做好防备。”
“恐怕僧人们不会信,这里可是护国寺啊。”连翘忧心。
戚白商道:“尽人事罢。”
“是。”
见着连翘转身,冒雨跑出了庐舍,戚白商侧眸,看向紫苏:“可是在此地?”
紫苏略微颔首,眼神机警沉冷:“我入内前观察过,庐舍四周,林中皆有异动。”
戚白商微蹙眉:“你护好婉儿。”
“姑娘——”紫苏难得急声。
“此事与她无关,她最无辜。”戚白商声轻,眼神却决然,“答应我。”
“……是。”
戚白商取了两枚在马车上就调配好的药瓶,递到紫苏手中。
两人分开。
在此处香客庐舍内环视一圈,戚白商望着角落里打开的那扇窗扉,微微蹙眉,走了过去。
窗外便是后山。
峰林陡峭,山石嶙峋,倒是不像有什么埋伏。
不过还是关上为妙。
戚白商想着,在窗边洒下药粉,跟着踮脚,仰眸便要关上窗——
雨丝如雾。
而后山正上方,一角孤亭如山衔鹤喙,探出茂密竹林间。
亭下,一道身影似明月清悬。
四目相对,戚白商眼睫一颤。
——恶鬼面森然清冷,寒彻人心。
他竟就在那亭下看着。
居高临下,观她生死如一台戏。
“……”
戚白商紧紧攥住了窗棱,隔着山林雨雾,她咬唇,止住气极的栗然,只死死睖着那道身影。
像是要将他分毫都刻入心头。
那人停了几息,竟似是笑了,向前俯身,他疏懒撑住了身前亭栏——
‘求我。’
十面埋伏,寒芒在刃,不如求我救你。
——
明明一字未闻,但戚白商就如从那双黑漆漆的眸子中清晰听见了谢清晏这般温柔又冷漠至极的声音。
“若我做了恶鬼……”
戚白商冷然一哂,薄恨的眼神决然又孤傲,她仰睖着他,像一只羽色惊艳而孱弱的凤鸟。
“第一个便找你索命。”
细白的双手探出,荷袖垂落,她扣住铜环,砰然合上了窗扉——
“砰。”
“——”
雨滴震落青檐。
谢清晏松扶着亭栏的指骨蓦然握紧,眼神一瞬沉冽。
方才一闪而过,她左手指根那点盈朱,是她之前白纱下未愈的伤,还是……
“侯爷!”
身后亭外,忽有一骑飞至,于林间翻身下马,铿然跪地。
压着寺内骤起的杀伐之声,来人疾禀——
“云公子密信,称十万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