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
上京,京兆府。
“戚大人,此事绝非本官不肯通融,而是于例不合啊……”
时任京兆尹名为元启胜,在朝中是个两不相帮的油滑孤臣,此时正捺着他那两撇小胡子,做出一副为难模样。
“有何不合?”戚世隐眉峰冷冽,“元大人既司京兆府,京乃上京、兆乃畿辅,护国寺便在此列,为何不可调兵?”
元启胜叹道:“哎呀,话虽如此,可这护国寺乃先皇敕封,宗室重地,那又另当别论了不是?何况如今正值重阳临近,护国寺边禁三十里,平民莫许入内——只凭戚大人一句‘有贼寇追袭持有蕲州账册之人’而入,万一出了差错,冲撞了贵人……”
“若当真如此,我来担责。”戚世隐声沉了几分。
元启胜不满道:“我自知戚大人身居高门,不惧朝中贵人权势,但我与戚大人可不同。何况蕲州赈灾银案,圣言未断,朝中也尚无定论,这本账册究竟是真是假尚未可知,戚大人何必冒着开罪半朝同僚的风险——”
戚世隐再听不下去,怒声道:“便是账册不知真假,我戚家女眷生死系于此事难道也能是假吗?!”
“那自是……噗!”
元启胜刚含进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
他瞪大了眼,顾不得官服狼藉,一边胡乱抹去一边抬头惊声:“什么?戚戚戚家女眷?!贵府二姑娘、与谢侯颇有渊源那位戚婉儿姑娘——难不成也在其中??”
戚世隐眼底生寒:“戚府自当家主母,至三位舍妹,皆是今日入寺。”
“——治安官!治安官呢!?”
京兆尹急急忙忙下了堂,掇起戚世隐的袍袖,就跑着将人往外拉:“戚大人当真是!您早说啊!令妹千金玉体,万一受了歹人惊吓,谢侯与长公主府若怪罪下来,我如何担当得起?!”
治安官匆忙入堂:“大人?您寻我?”
“快!调城门校尉,速、速赴护国寺!”
京兆尹急声喘息——
“不得耽搁!!”
-
一个时辰后,护国寺,香客庐舍。
“大夫人,再耽搁下去,今日戚家女眷性命,怕是要尽付于此了。”
“妖言惑众!”
屏风后,宋氏怒目瞪向戚白商,“此处乃是护国寺,先皇敕封之地,今日更是长公主看在婉儿的面子上施恩特准,上京皆知我戚家今日来此上香祈福,怎可能有宵小胆敢来犯?”
戚白商清泠垂眸:“夫人,事关生死,我无须说谎。”
宋氏打量着戚白商与往常无异的神态,几息后,她不以为然地冷笑了声:“谁知你心中包藏什么祸水?兴许是嫉妒婉儿得了未来镇国公的青睐,故意使坏,想要搅了长公主的恩赐……”
“母亲。”
站在宋氏身侧,戚婉儿轻声劝住,但她也面露几分不能置信的迟疑,跟着转向戚白商:“阿姐,当真有歹人潜入寺内?”
“我会诓骗你么。”戚白商望她。
戚婉儿蹙眉,看向宋氏:“母亲,我相信阿姊。”
“你……”
宋氏冷脸起身:“好,我是教不听你了。我要去你祖母那儿问安,戚妍容已过去了,你难道不去?”
戚婉儿为难间,宋氏已气得甩手而去。
戚婉儿要拦,戚白商却拉住了她,微微摇头:“婉儿,今日之事,危在你我,并非夫人。她离开此地,对你与她都非坏事。”
戚婉儿脸色微变:“难道…又是征阳公主?”
戚白商默然未语。
虽不是征阳,却是征阳背后的安家。她很难担保安家为了笼络谢清晏作乘龙快婿,是否会一不做二不休,“顺手”将戚婉儿这个对征阳公主最大的威胁一并除去。
谨慎起见,戚白商没有宽慰她:“无论如何,你须小心。”
“姑娘,”紫苏快步从门旁回来,将手中印信交给戚白商,“随行家丁与从侍已尽数集合,就在门外了。”
戚白商接过:“让他们撤入庐舍。按之前安排,在房内四周做好布置。”
戚婉儿身旁的丫鬟云雀脸色一变:“那怎么行啊大姑娘,家丁皆为粗鄙外男,庐舍内尽是女眷,我家姑娘与您更是尚未出阁——”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戚白商罕有地出言打断。而她身旁,紫苏早已在她下令后便转身去布置了。
“……”
戚白商也去陪同布置。
等到关好了那扇窗,她面色苍白地回来,正见戚婉儿低头,还怔然望着她放在一旁的那个小物件:“长兄竟将府里的世子印信也交给阿姐了。”
戚白商拿起印信,攥紧——
想着后山亭下的那道身影,戚白商脸色苍白而眼底抑着薄恨,她轻声道:“别怕,兄长会来、谢清晏亦然。只恐迟些。”
戚婉儿闻声惊抬头:“谢侯爷?”
“今日之事,你定要父亲、兄长与谢清晏追究幕后之人,连根拔起、绝不姑息。”
“阿姐……”
戚婉儿像是叫这样冷厉的戚白商吓住了,有些失神。
“婉儿,今日若我不幸罹难……”
戚婉儿闻声一惊:“阿姐你胡说什么!”
“你务必将这枚印信与此物交还兄长。”
戚白商充耳不闻,拉起戚婉儿的手,将印信与一旁缝入账册的斗篷交给她,“另外……还有一件不情之请。”
戚婉儿终于觉出情势危急的程度,一面红了眼眶,一面颤声:“阿姐你讲。”
“我留在府里与衢州庄子的一应财物,皆留给你,只是长公主送你的这枚镯子……它与我生母有几分渊源,若今日出事,能否让它随我下——”
葬字未出。
门外,兵戈杀伐之声骤起。
原本被带入房内还不以为意的一众家丁与从侍登时变了脸色,一时乱做一团。
戚白商眸色顿凉:“拦住屋外贼人!”
见众人乱像难定,她拎起裙摆,疾步过去,推开了阻拦的老妇、几步踩上佛前供奉桌案,扬声清喝:“长公子同京兆尹已带兵赶来!只须坚持盏茶,援兵必至!”
“今日斩匪护主者,必有重赏!”
“……”
在戚白商的“援兵”安抚下,原本散乱的家丁们终于定下心来。
只是战力悬殊,也只能维系一时。
戚白商匆匆提裙下了桌,就见惊慌的戚婉儿与云雀扑过来。
“阿姐,兄长当真很快便到吗?”
“…自然,”戚白商眼睫微颤,她唇角含笑,轻理过婉儿散乱的鬓发,“阿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
庐舍外,喊打喊杀之声四起。
紫苏护在戚白商等人身畔,蹙眉低声:“姑娘,长公子恐怕——”
“我知。”
戚白商轻声打断。
不只是缓兵之计、定军心之策。
她更是在赌——
赌谢清晏亲身来此,便是对婉儿尚有一分怜惜、绝不会弃婉儿性命不顾。
两人话间。
庐舍门窗单薄,本便扛不住什么刀枪,即便提前准备而抵住了桌几长案,也不消片刻便如褴褛——
一道断雪似的寒芒劈下,终于击碎了一扇木窗。
窗内离着最近的家丁痛叫了声,捂着肚子便弓腰下去,鲜血瞬间从他指缝涌出。
“啊啊啊……!”
屋内不知哪个丫鬟尖声惊叫。
咔嚓。
又是接连两刀,彻底劈开了那扇裂窗,为首之人横刀拦住屋内从身前劈下的刀刃,恶声恶气地四下一扫:“杀进去!”
破漏的窗斜支着,乌云欲摧。
秋风挟着如针雨丝扑入窗内,凉意入骨般地煞人。
来者狠辣,刀刀奔着见血要命,家丁与从侍们被逼到极处,只能拼死反抗。
只是一处失守便迅速蔓延——
不过数十息后,门窗尽破,十几名黑巾遮面的外敌提着阴天都不失寒芒的刀刃,负着摧顶乌云跳入窗内。
“哪个是目标?”厮杀中,为首来人望着被护在最里头惊慌的女眷们,低声扫视。
旁边矮个分神哑声:“丑的!”
“哪有丑的?”
“你瞎吗!”鸭嗓杀手顿了几息,望着女眷中戴着云纱容色绝艳的一位愣了下,险些被劈一刀,慌忙躲开:“草,还真没有。”
“……找错屋了?”
“不能吧?”
“——你们两个愣种!”
后面一个身形威猛些的进来,惊怒两脚连踹两人,声色凶恶:“给老子全杀了!一个不留!”
一声令下,顿时激起满屋尖叫。
家丁与从侍们忙中生乱,即便有人数优势,还是被撕开了一角。
“刀上有毒…!”为首杀手嘶声,“速战速决!”
“是!!”
两条漏网之鱼——恰也是方才被踹出来的两个“愣种”,径直扑向了被护在后方的女眷。
“你左我右!”
鸭嗓怪笑一声,直扑丫鬟中间覆着云纱的戚白商:“大美人,我——草!”
尖叫散开的丫鬟间,一只被戚白商藏在身后的香炉迎面砸来,狠狠磕在了鸭嗓杀手的脑袋上。
香灰淋了他一头,呛得他睁不开眼。
“你敢阴老子…!”
鸭嗓杀手眯着看不清的眼发狠袭上,一刀横劈,戚白商正要后躲——
“铿。”
一声金属交鸣。
戚白商身前多了道丫鬟身影,拎刀挡下了这一刀,提刀的手却青筋绽起——是个男子的手。
“戚姑娘,快走!”
熟悉的少年声音从背对她的“丫鬟”口中传来,叫戚白商一怔。
是那个来报信的少年。
他竟…这样混入了戚家队伍里。
不过这会不是多想的时候。
“多谢。”戚白商收起手中没来得及洒出的药罐,转身便朝婉儿那边跑去。
——即便家丁从侍有刀上喂了她给的毒作辅,却还是不能力敌,眼看又漏下一人,正朝戚婉儿方向奔袭去。
紫苏招架最初那个便已捉襟见肘,此时根本救护不得。
“小心!”戚白商提醒搀扶云雀的戚婉儿,手中药罐也再顾不得准头,一股脑砸向那人。
原本直扑戚婉儿的来人警觉急转,矮身躲过了戚白商丢来的药罐,最后一枚被他凌空劈开——
“砰!”
灰白色粉末四散。
那人初嗅到便是一惊,老道地拂袖扇开并闪身后退,等停住身,他冷笑了声:“好歹毒的小姑娘,他们刀上喂的毒也是你做的好事吧?”
戚白商扶案停住,离着婉儿丈远。
她轻缓住息,手藏在后腰:“你的目标是我,不是她。”
“是么?”
那人听劝地朝戚白商踏出:“戚家高门贵女,能有你这般江湖手段…………你当我傻子不成?!”
话音一落,对方竟是在空中猛地扭身。
雪白刀刃掉向直刺戚婉儿。
“婉儿!”戚白商惊了声,她想都没想,凌空扑拦上去。
万幸,来得及。
白刃当胸将至。
戚白商咬牙而不闭目,她死死盯住了那人阴鹜眼底迸出的残忍之色。
母亲,对不起。
你的仇我不能亲手替你……
“——”
下一刻。
戚白商眼前忽被一片卷云暗纹的金丝白袍拦住了。
像是乌云骤散,暴雨初霁。
“铿!!”
相撞的刀锋发出刺耳锐鸣——
身前那人握住了她腰身,将跌下的薄影抵在身前。
二人身侧,那人横刀卸开了格挡余势,刀风在他修长如玉的指掌间转圜半圈,凌空拦下的白刃削断了戚白商一缕青丝,跟着在半空中挑起了一线细长、如碎花又如雨涟的“水滴”圆弧。
哗啦。
水滴声砸落,血色漫染灰尘地面。
惊怔的戚白商瞳孔轻缩——
覆过身前这道离她极近的身影,那雪后青松气息都如凛冽杀意一般,不容抗拒地扑入她鼻息,侵占了她全部嗅觉。
“扑通。”
她听见眼前那片凌霜盛雪的白袍身后,什么重物如麻袋死物砸落在地。
几息后,潺潺的血淌成长河,沾湿她半跪而垂地的衣裙。
“你……”
戚白商轻颤了下,在来人怀里抬眸。
她看清了那张清隽如玉的面庞,薄垂下的眼尾如一柄锋锐而剧毒的刃,衬着他眼底漆色,叫人骨寒。
白玉似的眼尾落着一滴血渍,更犹如恶煞修罗朱笔点画下的阎王册。
戚白商恍然回神,切齿而栗然——
“谢、清、晏。”
“……戚姑娘。”
那人似乎直至此刻方回神,他漫掀回长睫,眼底乌冷玄色,顷刻便叫烛火点化而洇开了似的,容颜温润如玉。
他望向她,正欲开口,却是在触及她眼眸时兀地一停。
眼底墨色里烛火摇曳了下。
长眸轻狭起,那人低声似温柔:“你恨我?”
戚白商只觉躺在这人怀里比杀意凌身都可怖,生死之关后的恐惧里,她咬牙,攥住了谢清晏的袍襟:“谢侯以我性命为饵、玩弄于鼓掌,我不该恨你么。”
“…………”
“侯爷!身后!”
戚白商没能听清谢清晏的答案,一声惊醒压过了他的声线。
她下意识抬眼,视线越过谢清晏肩侧。
一个冲杀进来满脸是血的杀手正不要命地扑上来,刀锋狠狠劈向两人。
戚白商心口兀紧。
就在这一刹那,她余光瞥见,谢清晏攥着刀柄的指骨轻抬起,却又握停。
最终刀身一寸未挪。
而谢清晏忽侧了侧身——
雪袍遮覆过了她眼前狰狞的杀手面孔。
“簌。”
刀锋裂帛,又撕开了雪袍之下血肉。
覆着她后腰的指骨克制地一颤。
谢清晏被迫压低下半截腰身,如玉山倾颓,几乎将她圈压在地面。
“——”
他灼烫的血溅落在戚白商脸上,血腥气一下冲散了雪后青松冷息。
戚白商心猛地抽停。
他明明能躲开、为何竟不拦不避……
“这样,”
那人低声沙哑,沉抑着笑,缓抬眸——
“可让你解恨了?”
“……”戚白商颤栗着回过头,望进了谢清晏眼底。
那一瞬四目交错。
戚白商第一次,窥见了谢清晏眼底撕破温柔的疯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