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白商对着手上的红痕茫然了许久。
这几日她实在乏累,精神又一直紧绷着,总担忧蒙山外面安家的死士迟早会追查到村里,未曾安神休息过。
直至谢清晏到来,叫她放下心,于是昨夜也是来了兆南后她第一次睡得极沉……
连做过什么梦都全无印象了。
难不成,是她在梦里咬了自己一口么?
戚白商正心疑着。
“咚咚。”
窗牖忽然从外面叫人叩响。
许忍冬尚带些少年气的嗓音就顺着窗缝,同晨曦一并淌入屋内。
“戚姑娘,戚大人醒了!”
“…!”
戚白商顿时没了计较红痕的心思,她连忙提起鞋袜,穿衣下榻,到铜镜前简单将长发挽了个堕马髻,便快步出了屋去。
穿过明间,戚白商拂起遮帘,低头快步进了戚世隐卧榻的房间。
她抬眸望去,正见榻侧,许忍冬小心地将榻上的戚世隐搀扶起来,叫他虚靠上一侧的木制床围。
“兄长,”戚白商在原地顿了下,便更快步走过去,在床侧屈膝弯下腰,“你此刻觉着如何了?可有什么地方难受得厉害?”
戚世隐面色苍白,见了戚白商却是薄唇一颤,急声道:“白商?你怎么竟也来——咳咳咳……”
大约是情绪过激,一句话尚未说完,戚世隐就咳嗽起来。
戚白商连忙去桌侧拿来茶盏,将斟好的水递给扶着戚世隐的许忍冬,叫他小口啜饮下去,这才慢慢平复了气息。
“兄长,我没事。”
戚白商安慰道:“前些日子你的信停了,我在上京寝食难安,能够到兆南来,陪在你身边,总好过什么也不知晓,还要在上京担惊受怕。”
“你向来,最会谬辩。”
戚世隐气虚息弱,话声也低缓,他一边责怪,一边有些忧心又无奈地望戚白商。
只是如今她人已在这儿了,覆水难收,他也只能接受。
戚白商见戚世隐不怪她了,也稍松口气,她一边讲起自己如何来的兆南,一边给戚世隐作脉诊。
“连翘,”戚白商切过脉后,对听见动静后也进来了的连翘道,“按照我昨日写的那个方子,再煮一剂药来。”
“好,姑娘,我这就去。”
连翘连忙应声,转身出了内屋。
戚白商又检查过戚世隐腿伤敷药的情况,重新换药包扎,一边做着这些,她一边问道:“兄长,是谁的人伤你至此?安家死士么?”
“不。”
望着戚白商的柔和褪去,戚世隐眼神沉了下来,“是兆南节度使陈恒的府兵。”
戚白商微惊:“陈恒竟带人亲自出马了?”
“若非是我掌握了他……”
戚世隐的话声忽停住。
他有些迟疑地侧眸,望向一旁站着的许忍冬:“这位是?”
戚白商知晓这是兄长不放心外人在,她轻言道:“兄长,这儿是大石村,南安县前任县令许志平的家中。而他是许大人的独孙,许忍冬。”
“——”
戚世隐神色一变,不顾伤势便急着要直起身,“你就是许忍冬?你竟还活着?”
许忍冬转正身,朝戚世隐作礼一拜:“戚大人为家祖洗冤,不惜己身安危,忍冬铭感五内。今后戚大人但凡有言,忍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白商,快……快替我扶他起身。”
戚世隐急声说着,又咳嗽了几声,被戚白商半强制地按回榻旁倚着休息,过了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他薄唇抿得锋锐,望着这座清廉至极的屋舍内,眼神难抑痛惜。
“许老任职县令时,两袖清风,克己奉公,励精图治,南安县及周边的几次水患治理中,政绩显著……如此良才,却只因安萱一己贪欲、百两黄金,便被诬告罢官、狱中枉死!”
戚白商眼睫微颤了下。
安萱,正是当朝贵妃、三皇子之母、安家次女的闺名。
来不及细想,戚白商便见身侧少年死死低着头,攥拳垂在腿旁,青筋从他手背上绽起,一直没入粗布麻衣中。
她轻叹了声,走过去,很轻地拍了拍少年的背。
许忍冬一栗,醒过神,用力一抹眼泪,哑声看向戚世隐:“我不明白,我祖父一生与人为善,究竟哪里得罪了他们,让他们下如此毒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戚世隐眼神却更冷了,“从最开始,他们盯上的便是有实绩而无背景靠山的低阶官员。我大胤律法所定,非科考或武举进第,不得任正七品之上官职。想要破格擢迁,唯有一途——便是靠地方实绩。”
即便在京中便有所猜测,戚白商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他们冤死许大人,就为了让薛宏忠顶功冒替?”
“不错。那薛宏忠原任南安县主簿,家中三代经商,是当地殷实富户,到他这一辈,靠乡里关系各路举荐才上了主簿之位,本已是尽头。偏他不甘于此,另起歪门邪道心思,搭上了兆南节度使陈恒这条线,又借他向宫中安贵妃进贡家中全部资余的百两黄金与三颗南湖明珠,以求刺史之位!”
戚世隐愈说着,苍白面色愈起了压抑恨怒的薄红。
单薄里衣下,他拳握如箭,清癯身形紧绷如弓,双眼沉沉盯着上京所在的北向。
“靠破格提拔之例,行谋害忠良、李代桃僵、卖官鬻爵之举,如此行径,在朝中竟非一处——好一个安贵妃!好一个吏部尚书!好一座贵妃当门便目无律法的皇亲府第!”
戚世隐厉声说着,脖颈前经络绽起。
攥得颤栗的拳重重压在床榻上。
“他们这是在挖我大胤的根、断我大胤的命!”
“……”
戚白商心情更加复杂。
与他们不同,她更深知,安家是母亲安望舒生身立命之所,是她幼时也曾待过四年的“家”中。甚至在她依稀残留的记忆里,犹有祖父祖母与舅父们的身影。
这样的一群人,不仅可能害死了她的母亲,竟还如此丧尽天良、为祸深远么……
戚白商轻掐了下手心,迫得自己回过神来。
眼下不是想这些私情的时候。
她伏了伏身,问道:“即便如此,陈恒为何会不顾败露风险,直接带府兵要将兄长你置于死地呢?”
“因我在查访旧案时,得到了最重要的物证——前任南安县县丞,大石村里正家二郎乔钟言,在受赈灾银案牵涉、被作替罪羊下狱之时……”
戚世隐有些目光复杂地望向了许忍冬。
“死前,留下了他藏匿三年的安氏伙同陈恒栽赃许老、鬻官于薛宏忠的罪证,以及他知情未禀的自白血书。”
“——”
许忍冬顿时急了,追问:“那罪证现在何处?!”
戚世隐思及昏迷前被追杀之事,冷声:“落入了陈恒手中。”
“陈、恒!”许忍冬咬牙切齿,转身就要往外走。
戚白商连忙侧身,将他一拦:“你做什么去?”
“我要杀进节度使府,擒了陈恒那无耻之徒!叫他交出能为我祖父洗冤的罪证!”许忍冬恨得额头青筋绽起。
“且不说那罪证是否还在他手中,”戚白商轻声规劝,“陈恒任兆南节度使,便是节制兆南一方,麾下亲兵不计其数,你要破重重围禁、杀入他府中?”
“那就和他拼了这条命!”
“许老只剩你一个独孙,若事未成、冤未洗,你便为一腔莽撞孤勇,无谓牺牲、先赴黄泉,届时可有颜面对他?”
“……”
少年忍得周身战栗,终究还是慢慢卸了力,他抬袖一抹眼泪,负气走到墙角,蹲了下去。
戚白商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无奈地看向戚世隐:“兄长。”
“我知你要说什么。”
戚世隐少有地对她也神色肃冷,“可是白商,这一次我不会答应你——你想要我先回上京,求得一时安危,再从长计议,是吗?”
戚白商顿住。
戚世隐道:“若此事只关系我一人性命,我是会答应,可此案岂止我一人?单是那份血书上,便牵连了至少三条无辜人命!”
他不忍地偏过头,看向角落里那个埋首膝间的少年,声音也低了下去,“许老冤死狱中后,其夫人钱氏,为鸣冤情,撞棺而亡……”
戚白商一惊,下意识扭头,看向了许忍冬。
“更何况兆南之外,这样的冤案、这样的家破人亡,还不知发生过多少次、还要再发生多少次!”
戚世隐望着上京方向,眼神里近乎蚀骨之痛之恨:“便是粉身碎骨,我也要从陈恒那儿拿回罪证,要叫兆南之事、叫许老之冤、叫安家之苟且大白于世!我大胤朝中,绝不容这等肮脏蛀虫肆虐妄为、侵蚀国栋!”
“……”
戚白商轻屏息,她眉心微蹙,眼神忧愁地望着面色苍白而不掩愤慨的戚世隐,欲劝而难言。
便在此刻。
“啪,啪,啪。”
清沉,懒怠,甚至有些敷衍的鼓掌声,从外屋进到了垂帘后。
伴着一道玄甲覆面的清长身影,先折腰过帘而后疏慵直身,那人一边击掌,一边从容平静地踱步走了进来。
他停在梁柱下。恶鬼面甲覆着,漆长睫羽下眸色浅淡,透出琉璃似的冰凉笑意。
“好一番慷慨陈词,振聋发聩,戚大人之清正刚直,实为大胤标榜,该叫满朝文武汗颜。”
戚白商微惊:“谢……”
余音叫她自己强行咬住。
此时情景不妙,她若叫破谢清晏身份,只怕这两人要生嫌隙——
谢清晏字字句句褒赞有加,然而衬上他那疏慵散澹的语调,不以为然的眼神,甚至声音里隐有几分嘲弄薄诮的似笑非笑……
简直与挑衅无异。
果然,戚世隐一下子便冷了神色和语气:“阁下又是何人?若只知冷言相讥,不如趁——”
“兄长。”
戚白商慌忙回身,拦住了戚世隐。
毕竟这位得罪不得,能不能安全地回上京,多半还是要仰仗他的。
戚白商想着,整理措辞:“这位是我的,救命恩人。”
“……”
戚世隐神情里的怒意顿时又冻住了。
安抚过戚世隐,戚白商又起身,转向另一处。
不知为何,她觉着谢清晏的眼神好像比两息前刚进来时要凉了几分。
戚白商压下不解,走过去。
她停在他身前,将声音压至最低:“此事,谢公可有什么高见?”
那人眼神徐缓掠过戚白商垂在身侧的左手,在那一点小痣与旁边红痕上留得格外久。
像是某种慰藉,叫他眼底凉意消散。
谢清晏抬眸:“兆南是安家地盘,陈恒是安惟演门下得力走狗,节度使在辖地内的行兵调度之权,不必我赘言。你与戚世隐自身难保,逃离兆南都绝非易事,想从重重府兵把守的节度使府中取回罪证,便更是火中取粟。”
“我知晓,只是那罪证若不拿回,莫说兄长了……”
戚白商蹙眉,无意识地微咬起唇。
她思索着挪开眼神。“便是我,亦觉着实在不甘。”
“……”
谢清晏眼神微晃,跟着起了些薄凉笑色,他微微向前俯身。
恶鬼面附耳,低声近乎冷嘲。
“区区一个戚世隐,便值得你如此费尽手段地来勾引我了?”
“——”戚白商仰脸:“??”
他又犯什么脑疾?
像是不察觉来自床榻和墙角的眼神不善的盯视,谢清晏懒懒垂回了眸,也直起身:“他的折疡之伤,要几日能好?”
提起这个,戚白商便眉心蹙结难解:“便是有爬岩姜接骨补肉的奇效作辅,至少也须养上十日,才能勉强借拐杖自立行走。”
她一顿,“何况山路难行,崎岖跌宕,更是费力。”
“云侵月那儿,可瞒不住这么久。”谢清晏寥寥道。
戚白商点头:“我知晓,也想过请村中壮年男子帮忙抬送兄长出山,那样最多两日便可准备离开此地。只是这样路上太过明显,不等离开山内地界,就要被蒙山中巡查的兆南节度使亲兵发现了。”
“……”
谢清晏望着极近处,女子眉心郁结,琼鼻微皱,连浅色唇瓣也无意识地微微咬着翘起的模样。
他放任自己望了许久,才敛下长睫,声色散淡道:“我有一计,足以一箭双雕。”
“……!”
戚白商眼睛一亮,抬眸望他。
连屋内原本神色不善的戚世隐与许忍冬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是什么?”戚白商忙问道。
“用计之前,尚且有个条件。”谢清晏道。
戚白商:“嗯?”
“从今时起…”
谢清晏倾身,低下漆黑的眸,疏慵又藏着沉翳地凝眄着她:
“你须听我一人的。”
“?”
-
两日后。
兆南,蕲州,燕云楼。
前段日子蕲州等地灾荒之下,乱象四起,许些地方破败荒零,燕云楼算是蕲州如今最繁华的酒楼,往来的也都是有世家门庭托庇的缙绅富商子弟。
今日楼中,却是早早便清了场,不许旁人入内。
楼外,打着“陈”字节度使大旗的亲兵赫然在列。
百姓们路过都慌忙低下了头。
而楼内,通向二楼的雕栏浮绘木制楼梯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往上走。
前面那个掌柜模样,一边带路,一边卑躬屈膝地朝身后人赔着笑。
他身后不耐跟着的,正是陈恒。
此刻陈恒满面焦躁之色:“……那逃往西面的戚世隐还没抓回来,现今兆南是内忧外患,我忙得恨不能一劈为二——若叫我知晓你耽误了我的时间,我看你这燕云楼也就不必开了——去填蕲州粮仓的缺口好了!”
“哎,小人哪敢诓骗大人您呢?”
掌柜的满面笑容,到了二楼,这才悄声靠近道,“大人放心,虽说兆南的窟窿难填,但房中这位贵客,那可是能补天之人啊。”
陈恒踏上最后一节阶梯,甩了甩袍子,有些不信:“补天?兆南还有这样的富商吗,他什么来头?”
“兆南连年灾荒不断,自是难有。”
掌柜一面带路,一面道:“可这位公子,并未兆南人士,而是来自江南最富庶之地的扬州!”
“哦?”陈恒早便听闻江南之富甲天下,顿时提起了几分希冀。
掌柜的绘声绘色道:“这位公子也是凭仗着祖上风光,如今贵为一族宗长之子,说是富甲江南都不为过。这富家子弟嘛,难免风流浪荡,荒淫无……咳,这个,风流成性。这位公子更是个中翘楚啊!”
陈恒眼神转着:“如何说起。”
“他一路从扬州游历至此,行经十七州府,便纳了十七房小妾!”
掌柜附耳低声:“如今,在咱们蕲州,他看上他的第十八房小妾了!足足砸了五十两黄金,硬是要把那个已经嫁了人的村妇强娶回来呢!”
陈恒旁的没听见,只听见了一句——
“五十两黄金!娶个村妇?!”
“可不是嘛!”
掌柜连忙扶住了惊晃了晃身的陈恒,“这等败家子儿,决不能放过去了。陈大人,不管他见您是为了什么事情,您可都得应着啊!”
两人话间,到了天字号雅阁外。
尚且隔着门,就能听到里面莺歌燕语,笑声环梁,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陈恒指了指:“里面是你安排的?”
“不是小人啊,”掌柜比划,“您忘了,那位贵公子前面的十七房美妾,一州一个呢!”
陈恒:“…………”
怀着一种羡慕嫉妒又渴望的复杂心情,陈恒整理过衣袍,推门而入。
迎面,便见最上为首的长条桌案后。
一席金丝滚边松鹤锦缎长袍的公子斜倚榻上,腰悬雪玉,面覆半张彩绘掐丝云羽纹面具,斜着将半张侧脸遮于其后。
而他怀中,正掐腰抱着个欲拒还迎的薄裙女子——
“谢、清、晏。”
美人榻上,戚白商五指用力推阻在身前那人胸膛前,覆面的金丝玉带流苏下,脸颊绯红欲滴。
她朝内别过脸,声音藏在靡靡乐音间。
“你退远些。”
“远不得。”
谢清晏托住她纤细腰身,险些从身前逃脱的女子便被他拉起。清沉声线里克制地抑着愉悦,他将人向怀中一带。
美人交颈,如耳鬓厮磨。
“你忘了……”
“自今日起,”那人低声哑然地笑,“你便是我第十八房美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