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
戚白商蹙眉,“怎会恰巧在这个时候?”
“……”
林中阒寂,无人回应。
戚白商疑惑回身,望见谢清晏的侧颜,却不由地一怔——
那人眉眼清绝,神容似如常。
然而她站在近处看得更细微,分明得见谢清晏唇角一点点薄厉抿起,凝睇向下的眼神,更是蕴着几分肃杀的冷戾慑人。
他这是,怎么了?
戚白商一个恍惚出神,再定眸时,却见谢清晏好似从容淡然地垂低了睫。
他抬了抬袖,挥退来人。
只这短短几息间,那人垂眸复抬眼,最后一点煞气也匿如尘烟。
“这等时机,料是安贵妃劝于陛下,使出的缓兵之计罢。”
谢清晏低哂,道。
“确是妙计。”
戚白商有些不解:“可即便缓兵,蕲州入京沿途都不见安家设伏,他们是对陈恒的能力如此信任、全权交由他了?”
谢清晏抬眸,凝眄未语。
几息后,他轻叹:“只怕杀招在上京,不在途中。以病欺君尚可回旋,若抗旨不遵,恐生变故——此行入京,我须先行一步,料是不能亲自护送戚姑娘了。”
“……”
戚白商有些迟滞地眨了下眼。
是她错觉么。
为何觉着,谢清晏此刻的语气忽又疏离起来了?
只是她自忖两人关系,虽然有种种阴差阳错在,但本也不该熟稔,更无问话的身份余地。
戚白商压下心口欲言,低了低头:“我自归京,不敢劳驾谢公。”
说罢,她伏身回礼,便转了身,朝同行众人间去。
谢清晏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下。
于他袍袖下,如竹似玉的指骨下意识朝女子背影追去,只是抬起几寸,最终又僵停在半空。
冷白骨节发力,收紧,一点点捏攥成拳。
——昔日行宫秋猎燎天之火历历在目,尚灼肌骨,明知此间地狱,他不该拉她同去。
那只手终还是坠了下去。
“……”
戚白商走回到马旁时,正听见身后,那人甩袖离去,翻身上马,猎猎衣袍间荡起居高临下的凌冽声线。
“护戚姑娘入京,不得有失。”
“是!!”
铿锵声后。
烈马长嘶,哒哒的马蹄声载着那道身影,迅疾隐没入了林间。
戚白商轻捋着马鬃,正有些失神时,连翘小心翼翼遛到她身旁。
“姑娘,既然谢公和那个陈恒都走了,那我们是不是也不用骑马,可以驾车回京了?”
戚白商回神,侧眸望她:“累了?”
“累还好,主要是——”
连翘拍了拍腰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觍着脸笑:“颠得我腿都酸了。”
戚白商略作思忖:“嗯……”
连翘眼睛一亮:“姑娘同意了?那我们——”
“待入京后,我帮你调制个药膏,抹上三日,定能散淤止痛。”戚白商慢吞吞说着,牵起了系在树上的缰绳。
“啊……”
连翘拖着声跟上去,“姑娘为何还要急着入京啊?”
“安家沿途不作防范,反而叫我有些不安,不知他们要如何应对。还是尽早入京,在兄长身旁照看一二,能稍放心些。”
戚白商蹙眉,看向上京方向。
“算时辰,兄长的车驾,明日也该入京了吧。”
——
“什么?圣上移驾行宫,秋猎去了?”
翌日,晌午。
戚世隐踏着午色进到大理寺官署,却是迎面便被至交好友大理寺右少卿萧世明拉住了。旁顾无人后,萧世明匆匆将戚世隐拽到了折廊下的角落里,附耳低语交代了几句。
“嘘,你小声些。”
萧世明连忙压了压戚世隐的袍袖,跟着向他的官袍下望了眼,“你就是太过勤勉了些,腿伤未愈,还来署里做什么?”
“休扯闲言,”戚世隐反手扣住了萧世明官袍下的手腕,“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我离开前,尚未听闻圣上要移驾行宫秋猎之事?”
萧世明轻叹:“还能怎么回事,自然是安家那位贵妃给圣上吹了枕边风,宫中也是临时起意,随行百官匆忙得很。”
“百官?”戚世隐面色一沉,“都有谁去了?”
“圣上诏下,宫里贵人们,包括皇后妃嫔、两位殿下与征阳公主,以及朝中各家高门诸位大人的亲眷们,”
萧世明挣脱手腕,手指在两人之间一划。
“除了你我这等留下视事、宿值之人,皆已在去往行宫的路上了。”
“安、家。”戚世隐攥拳,几分苍白的唇更显冷厉。
“这招釜底抽薪,确实出乎意料,没能防备。”萧世明叹气,“我得知消息后,便主动请留京中,知道你回来后定会扑个空处。”
“难道朝中便没人知晓这是安家为此案的缓兵之计?百官之中竟无一人出言阻止?”戚世隐恼声沉问。
“我的戚大人呐,”萧世明苦笑着摇头,“你此次南下查案,所察之事甚是隐秘,如今朝中派系之外,言官谏臣是有,可他们无帮无派,更无耳目,鲜有人知啊。”
戚世隐眼神微烁:“二皇子门下,宋氏党羽也不曾出言阻拦?”
“你可真是什么都敢说……”
萧世明无奈睖了他一眼,跟着侧身,以手遮口:“二皇子旁的不会,谦恭孝悌却是‘做’得最好的,陛下要去行宫秋猎,他怎会拦?”
戚世隐重沉了气:“那他便什么都不做?”
“倒也不是。你这趟归京,怕是过府门都不曾入吧?”
“提这做什么?”
“自是劝戚大人回府修整一番,这等仪容到陛下面前,怕是要治你个君前失仪……”
不等戚世隐打断,萧世明拉了下他袍袖:“最好路过崇文坊附近时,停一停马,听听那边的童谣动静,兴许能略纾身心。”
“?”
戚世隐抬眸,对上萧世明目光。
二人眼神转圜,戚世隐皱着眉点了点头:“我会去的。”
说罢,戚世隐转身便要走。
“哎,等等,”萧世明又拦住他,“你是准备追去行宫吧?”
戚世隐道:“安家在朝中树大根深,莫说半月秋猎,便是一时一刻都不能耽搁——多耽误一息,便要多上一分变数。”
萧世明摇头叹道:“无尘兄,你是当真目下无尘呐。”
“何意?”
“你可知,此事上,二殿下为何明面做得这般孝悌,连宋氏党羽也缄默不语?”
“……”
戚世隐微微攥拳,抿唇不语。
“你看,你明知。”
萧世明上前,声音压到最低:“自十五年前秋猎出了那事,圣上已经极少去行宫了,如今安贵妃再得宠,又如何一夜便能劝得陛下转意?——这是天意昭然。”
他悄然自袍袖下竖起一指,指了指头顶廊外的青天:
“储君之位,尚未到分明之时啊。”
“……天意?”
漫长寂然后,只听戚世隐冷笑了声。
他回身,跛着官袍下夹板未愈的左腿,背影却如青山岿然。
“戚某只闻天下民意、不知天意。”
-
崇文坊在上京城西南,素来是学堂公塾兴办之地,文人墨客聚居之所。
戚世隐令马车直赴城外行宫前,特意绕路,到崇文坊停留片刻。他不便露面,便让云侵月留给他的小厮跑了一趟。
没片刻,小厮就带着抄录的一张纸回到了马车中。
“戚大人,学堂附近,今日刚传唱起一首童谣。我誊录下来了,还请您过目。”
小厮递给了戚世隐,便到车外驾马。
戚世隐靠在车中,结果白纸,展开。
纸上只有十二字童谣——
[百两金,刺史新;三千贯,绿袍换。]
“……”
戚世隐合上纸,半晌,他冷哂了声:“好一位孝悌谦恭、藏头遮尾的二殿下。”
他将纸撕碎了,厌恶至极地丢在一旁。
当今圣上的秋猎行宫,就坐落在距离上京城外五十里的骊山逍遥峰下,依山傍水,避暑一佳。
因着腿伤缘故,戚世隐无法驾马,只能乘车,比之前者要慢上太多,故而直至日暮西山,车马沿着官道下行,他才望见了行宫在山中的轮廓。
只是尚未及守兵盘问处,马车就提前叫人拦了下来。
车内,翻看罪书的戚世隐皱眉抬头,刚要出声问。
“可是大房兄长在车内?”
“……”
戚世隐一停,放下手中记录案册,掀起帘子。只见马车外,亭亭立着位面容姣好、含羞带涩的女子。
他皱了皱眉:“三妹,你为何在此。”
“果真是兄长,”戚妍容忙做了一礼,抿着唇浅笑,“我得二殿下的密命,在此恭候兄长。”
“二殿下?”
提起这位表弟,戚世隐眼神不由微冷,“我入京来此之事不曾外宣,连府门都未入,二殿下好耳目。”
“二殿下便是知兄长清正刚直,定会匆忙来此,怕您惊扰了圣驾,禀案不成、反遭问罪,这才叫我来等您。”
戚妍容仰头,有些楚楚地看向马车里的戚世隐:“兄长,此次秋猎,祖母、公爷与大夫人如今都在行宫亲眷之中,您万莫冲动行事。还是请随我来,如今,也只有二殿下能为您寻到面圣的适宜时机了。”
戚世隐皱眉思索。
今日在官署中,萧世明已经点得清楚——当今圣上不欲二、三皇子殿下之争如今便分明,有意回护安家。
若是他贸然强闯面圣,获罪事小,累及案情不白事大。
谢聪的为人他虽瞧不上,更不属意将来能成为明主,但眼下,要定安家之罪、大白安萱卖官鬻爵之案,也只有靠宫中助力了。
这般想过,戚世隐点了头:“那你便上马车吧。”
“兄长,天子驾临,行宫外秋猎场四方戒严,进出盘查严苛,还是乘我那驾吧。”
戚世隐略作迟疑:“好罢。”
他将案上书册整理齐整,正要拿起,犹豫了下,又挑开车帘。
戚世隐见戚妍容等在不远处的马车前,他低下头,对驾车小厮道:“劳你回禀云公子,今日之事,多谢他襄助。”
他一顿,瞥向后方林中隐没难察的树丛。
“也代我谢过谢公下属一路看顾。”
“戚大人客气了。”小厮连忙应声。
“另外,还须劳烦你一件事,”戚世隐示意车内书案,“此处案卷,我入京这两日做了整理誊录,你将其中一份交由你家公子。还有南安县前县丞乔二等人的请罪书原册,也一并在内。”
小厮迟疑:“这等关键罪证,是否由戚大人您随身……”
“戚某今日面圣,不知死生,若圣上执意回护安家,那戚某也只能不惜官名、据理力争,届时我获罪事小,令此案再无清白之日事大。”
戚世隐慢慢叹出口气。
“我信云公子为人,不会弃之不顾。纵我不能,亦有后继之人。”
小厮嘴唇微动,最后作揖下去:“定不负戚大人所托。”
“……”
由他扶着,戚世隐拿上誊录罪证,下了马车。
戚妍容远远见了,忙上前来。
“兄长为何伤了腿?可严重么?”她关切说着,侧身绕过来,便要去扶戚世隐不利的左侧。
“兆南途中,不慎坠马。”戚世隐微微抬袖,避过了戚妍容的搀扶,“无碍,走吧。”
“……是。”
戚妍容垂回手,失落色一闪而过,很快便压下。她主动上前,去马车旁给戚世隐拿下踏凳,掀起车帘。
一炷香后,行宫山庄内。
戚世隐被戚妍容领到角落的一座偏殿里。
“二殿下稍后便至,我陪兄长在这儿等片刻吧。”
戚妍容说着,主动为戚世隐斟上茶。
殿中燃着的香气馨甜,有些像戚妍容身上的脂粉香,戚世隐闻惯了戚白商身周那种轻淡的药香,如今乍一换,不免厌倦。
他忍着没有抬袖遮鼻,只皱了皱眉,将茶盏合上碗盖。
“你不必与我多礼。若要等着见二殿下,在一旁便是。”
戚妍容见他不肯碰茶盏,眼神幽怨地瞥过,坐去一旁。
殿内寂静,盏茶转眼见凉。
戚妍容忽出声问:“兄长不问我,为何与二殿下相识、还代他传话做事吗?”
戚世隐从紧闭的房门上收回视线,淡声道:“儿女情长之事,我虽为兄长,亦不能插手。”
“若是戚白商,兄长也不管吗?”
“……”
戚世隐回眸,眼神清冷:“你此言何意?”
“没什么,只是觉着兄长偏心罢了。若是我与大姐姐相争,兄长定是偏向大姐姐的,我说的对么?”戚妍容郁郁抬头,眼底楚楚见泪。
戚世隐收回视线,冷落向外:“你有祖母相护,婉儿也有父亲母亲照顾,不必我来帮。”
“果然,”戚妍容凄然笑了笑,“兄长还不如一直做那个大公无私的圣人,为何要有偏心。”
“白商在偌大国公府内称得上无亲无怙,她孤苦伶仃地被送去庄子时才几岁?如今你想起与她争个公平,这些年怎么不去与她计较共苦楚?”
“……”
戚妍容咬了咬唇,泪沾长睫,“又不是我要送她去的。”
她一顿,眼底的楚楚可怜里掠过一丝冷意:“即便是公爷对女儿再狠心,若来日在我这个二房侄女与她这个名义上的亲生女儿之间,也必是选她的。”
“那是他为父之责、理所应当。”戚世隐沉冷了声。
戚妍容恼然回头:“可就连二殿下也对她——”
话声戛然停住。
“殿下如何选,那是他的事,”戚世隐皱眉看向戚妍容,“何况,你莫不是以为,殿下将来能独宠于你吧?”
“我自然不会做这等奢望。”
戚妍容垂下头去,藏在莲袖间在纤细指节捏紧,“可戚家女里,婉儿许了谢清晏,殿下将来必会再择一位,入主后宫,以固镇北军之所属。”
“……”
戚世隐轻狭起眸,眼神一时有些震然又不虞:“你还妄想二殿下的正妃?”
“不。”
戚妍容抬眸,长睫眨了眨,轻易便叫眼底泪意褪去。
她竟显出一两分笑:“我要做的,是太子妃。”
“——”
戚世隐一震。
“二皇子会成为未来的太子殿下,所以我才倾慕他,接近他,为他所用,”戚妍容慢慢起身,“他本该也没得选——偏偏,偏偏!”
女子细白的手掌用力拍在桌上,恼声:“偏偏那个狐媚子要在此时回京!”
戚世隐回神,面色一沉:“戚妍容,注意你的言辞。她是你姐姐。”
“姐姐?姐姐又如何?”
戚妍容轻笑起来,扶着桌案过来。
戚世隐怒眉,刚起身到一半,竟身影一晃,又跌坐回去。
来得汹涌的眩晕里,他抬手扶额,跟着反应过来,变了脸色,扬眉怒视走到他面前的戚妍容:“是你做了手脚?”
戚妍容勉力停住,拇指与食指间拈着一颗极小的药丸:“兄长谨慎,不肯饮茶,可惜软筋散本便不止在茶中,还在熏香中。”
“这,便是解药,兄长想要么?”
她在戚世隐面前一掠而过,跟着,在他伸手来取前,将它扔入口中。
“…!”
戚世隐怒目而视,他用力摇了摇头,却眩晕得更厉害了。
戚妍容抚掌而笑:“兄长此时可能体谅一二,我眼见着太子妃之位,钓在我面前、却又要擦肩而过的痛心了?”
“你——”
戚世隐欲强撑着起身,却被戚妍容向前一扑,压在了椅中。
戚妍容冷然轻笑:“姐妹,兄长,或者戚家亲眷,又如何?我连我自己都能摈弃,难道还舍不得这些身外之事吗?”
戚世隐眩晕得厉害,不妨碍他心念电转,虽不明内中细则,但他也有了猜测——
“你被安家收买了?”
“嗯?怎么会是收买呢?明明是合作而已。”戚妍容靠在他怀中,双手攀上戚世隐的后颈,羞辱似的向下望着他,“我要戚白商声名狼藉、对我再无威胁,而他们要毁了兄长你……”
戚妍容语气哀婉下来,指尖轻拨过戚世隐棱角分明的冷峻侧颜,“兄长在我心中向来是冰清玉洁,高不可攀,我还当真是不舍得呢?”
“戚、妍、容。”
戚世隐猛地侧过脸,避开了她的手,咬牙切齿道:“你不要一错再错。”
“错?我哪里有错?”
戚妍容好似不解,拈起食指,“我只是有那么一点点野心而已,只因为我是女子,是二房庶出,有野心便是错了?”
“……野心无错,”戚世隐紧闭了闭眼,一咬舌尖,试图保持清明神志,“可你不择手段、牺牲无辜之人,便是大错……”
戚妍容笑容冷了下来,她坐在戚世隐腿上,慢慢直身,居高临下地睨他:“是么,那兄长告诉我,如我这样的出身,若不利用旁人,要如何爬到我想要的位置?”
“名利对你就那么重要?”
戚世隐咬牙回眸,“生在戚家,你已强过世间万千百姓太多太多……我不明白,你为何还要如此执迷——”
“你当然不明白,因为你已经有了!”
戚妍容忽地拔尖了声。
“兄长可曾被抢走什么?可曾被大房随便一个嬷嬷打骂过?可曾亲眼见自己心爱的狸奴只因惊吓着了嫡出的贵女便被狠心的奴仆活活打死?不管你怎么哀求、怎么哭泣,都没用!这世间的规则就是,生作弱者,活着就必须跪着!!”
“……”
戚世隐眼神沉恸地睖着她,想说什么,却已经将舌尖咬得发麻,也难吐出清晰字句了。
“自我亲手将踏雪埋在后院的那一刻,我就发过誓了,”
戚妍容深吸气,慢慢抬手,温婉柔和地整理她弄乱了的鬓发,首饰。
她望着在他眼底的那个自己。
“为了我所谋求的,我可以利用一切我所能利用的、摈弃一切我所需摈弃的,不择手段,不计代价。”
“所以……”
戚妍容垂下袖,柔声说着,亲手解开了戚世隐的衣衫——
“对不住了,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