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晚色,照薄了上京千重楼影。
西市,永乐坊。
湛云楼所在的庆新街街首,戴着帷帽的戚白商走在前,连翘跟在她身旁,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
两名穿着褐衣短打的男子面容肃正,举手投足都带着些与常人不同的杀伐气,此刻正牵着马,亦步亦趋地跟在她们身后。
“姑娘,”连翘转回来,都不敢看旁边路人视线,“他们还跟着呢。”
戚白商未动声色,只点了点头,直至湛云楼的檐角探入视线内。
“到了,姑娘!”
连翘指着几丈外,那张明显是新挂上去的“妙春堂”的牌匾。
不等戚白商说话,她已快步跑出去:“我去和葛老说一声!入京两个多月,这都好久没见他们了!”
戚白商缓停住,回过身,对跟着的同样立刻收步的那二人望去:“劳烦二位,送到这儿便可以了。”
两人对视了眼,其中一个抱拳躬身:“戚姑娘,主上虽未言明,但我二人不敢妄自懈怠。等您安全回到戚府,我等自当离去。”
“……”戚白商慢慢叹了口气,这番话她入城后约莫听了三五遍了,只得忍着抬起纤纤素手,往身后一指,“这妙春堂,二位可看见了么?”
两人点头。
戚白商指回身前:“我开的。”
两人对视,迟疑了下。
其中一个跟着抱拳,这次是齐声:“戚姑娘了得。”
“…………”
不是让你们夸我的意思。
戚白商指向自己的手慢慢攥紧了,捏成一只恼火的拳,最后又徒劳松开。
戚白商扶额,听见自己轻忽的声音都颤:“我的意思是,回到这里,和回府没有区别,不会有任何危险。”
“此坊间鱼龙混杂,万万不可。”
戚白商:“……”
眼见这人眉头打结,神色肃穆,她也实在无话可说了。
正僵持间。
“夭夭姑娘?”
带颤的老者声音从身后传来。
戚白商有些惊喜地回过身,帷帽下,一道上都懒怠乖慵的音色难得起了情绪:“葛老,您怎么还亲自出来了呢。”
“哎哟,老婆子我又不是年纪大到走不动道了,夭夭姑娘回京,我还能不亲眼看看?”
迎面来的老太太头发花白,疏作一丝不苟的发髻,身上着平民布衣,却又针线都细密齐整,不染片尘。
外人一眼也能知是个谨慎条理的老太太。
“在外面呢,”戚白商回过神,有些赧然,“您就别喊我小名了。”
“噢,对对,”葛老顺着她笑,牵起戚白商的手就要转身,“我领咱们戚大掌柜去医馆里看——咦,这二位是?”
话自然是奔着身后拴上马就要跟戚白商走的二人去得。
戚白商回头,对上两人坚毅的眼神,只觉着头又开始痛了。
谢清晏临走时,也没说他们杀威远扬的玄铠军内,摘了恶鬼面的甲士竟是这样不懂变通的榆木脑袋啊?
“这两位是我路上…雇的,扈从,”戚白商扯过去,“葛老,我们先进去吧。”
“好,好。珠儿,快,去给你白商姐姐倒茶,要她平日里常喝的那种。”
“好哎!”
趴在门框后边踮脚往外看的小姑娘顶着透黑的面皮,朝看过来的戚白商羞涩一笑,应了声就往里跑。
医馆里为了方便行医,立了室内的屏风,分出了前后两堂。葛老领着戚白商几人,就到后堂落了座,还给随行的两位也看了茶。
但两人只肯站在屏风两侧,跟两桩门神似的守着。
“他们这是……”葛老没见过这阵仗,和旁边的两个小姑娘一起看着咋舌。
刚摘下帷帽的戚白商哭笑不得转回来:“随他们去吧。”
“好,先跟婆婆说说,我听连翘在信里讲的,你入京以后在戚府中可是不少受那个大夫人欺负了?”
戚白商微微偏首,望向一侧。
正拽着叫珠儿的小姑娘话家常的连翘撞上她目光,吐了吐舌,连忙把脸转开了。
“没有的事儿……”
戚白商与葛老这般絮了片刻,三言两语,带过了兆南之行的凶险,戚白商终于将话题引向了另一重来意。
“我离京这些日子,湛云楼那边可有动静?”戚白商轻声问道。
“噢,这个……”
葛老忙压低声:“我教她们观察过了,姑娘所说不错,这湛云楼确实应当是胡商团在上京的据点。这些日子里,数个胡人商团在夜间进出楼后巷子,像是在交易货物。”
“夜间交易,竟能避开宵禁,若说朝中无庇,怕是不能取信于人。”戚白商眼神微凉。
“还有一事,也不同寻常。”
“嗯?”
葛老迟疑了下,朝戚白商示意了下,附耳道:“我怀疑他们在夜间交易的货物,是大胤明令禁止与外邦商贩交易的,军中辎重。”
“——!”
戚白商眼皮跳了下,惊抬眸。
“确定?”
“那夜是珠儿值守,遇到个毛手毛脚的胡人,掉了件货物出来。珠儿说,听起来像是玄铁落地之声。”
“……”
戚白商眼底波澜掠起,情绪汹涌难抑,直到几息后才叫她平复下去。
“此事事关重大,待过几日,兄长那儿——”
“嘶!你还敢打我?!”
屏风外,忽响起个年轻公子的怒声:“我看你这间医馆是不想开了!”
随着这句尖声,医馆外堂穿进来了一阵骚乱吵闹声。戚白商蹙眉,停了会儿,还是起身向外走去。
葛老比她快些,在戚白商绕过屏风时,她已护住了医馆里一位从衢州同来的女医。
“公子可是醉了酒,不识得路?老朽这儿是医馆,不是你可以放肆的酒楼!”
“呦呵,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婆,口气挺硬啊?”
那青衣公子一捋袖,对着身后家丁冷笑。
“来,给我把这医馆砸——”
“何事喧闹。”
戚白商轻声掷地,走了过去。
“又有谁敢管宋家的事?!”
叫嚣的青衣公子回过头,话声在他看清了戚白商的脸时,凶相戛然而止。
几息后他猛回过神,色眯眯地打量住面前女子:“莫不成你也是医馆里的医女?好啊,这间花楼有点意思,还打着医馆的招牌,里面的姑娘一个比一个——噗!”
话是前一息说的,人是下一刻飞出去的。
连眉眼冷淡的戚白商与满面怒容的医馆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原本立在屏风后,两名玄铠军中的一人三步上来就是凌空一脚,直接给那青衣从中门踹出去了。
“公子??!!”
原本跟着的三个家丁还在给他家公子助场,情势一转,全都吓青了脸,吆喝着往外跑。
还剩了最后一个,扭头放狠话:“你们完了!知道我家公子是什么人吗?他可是太府少卿之子、当朝宋太师是他舅爷!你们竟敢伤他,看我不带人回来砸了这儿,把你们全都卖进花楼——”
刚要放腿的甲士面无表情,就势往下一踩。
“咔嚓。”
一声寂静下过于清晰的骨折声。
下一息,那家仆抱着断了的腿,歇斯底里地嚎叫起来。
没两声便眼一翻,痛晕了过去。
刹那工夫,戚白商只来得及轻慢地眨了眨眼。
回过神的葛老惊愕地望了眼那个其貌不扬、此刻端是煞气骇人的“扈从”。
她快步过来,拽了下戚白商袖子:“姑娘,这二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怎地出手如此、如此不留余地呢!”
“或许,”戚白商想了想二人来历,“这已是留余地了。”
“??”
葛老和医馆众人扭头,对上那恶仆断腿间的森森白骨。
压着外面围观人群的议论,两名布衣玄铠军前后踏出门。
不等那两个扶着他家公子吓蒙了的家丁再说什么,另一个没动腿的抬手抖袖,一截羽箭箭尾便甩出去,不轻不重地点在了惨白了脸的青衣公子胸口。
戚白商看得分明,虽是随后一丢,却正中心骨。
青衣公子从身前僵抬起头,显然也懂了这一下的震慑,更是气怒又惧怕:“你们,你们当街行凶,目无王法!”
围观的路人间,有人闻言笑出了声。
“万衙内还知道王法呢。”
“哈哈,往日里都是旁人说这番话,能教他说出这话来,了不得啊。”
“这医馆什么来头?”
“不知道啊,这万家一个太府少卿虽算不得什么,可这个万墨狗仗人势,背靠宋家呢,得罪了他,怕是要出事哦。”
“……”
似乎小有名气的衙内气得面如金纸:“好,今日我就去京兆尹,看——”
“公子!”
旁边小厮忽然出声拦住了他。
不等万墨呵斥,小厮颤着手,将方才捡起来的那枚箭羽抬起,刻字一面朝向他家公子。
万墨仓促看了眼,眼珠就定住了。
透着玄紫色的箭羽之上,描金圆圈内赫然一个“谢”字,走笔清疏而冰冷。
墨锋如剑。
万墨愣了几息,瞬间汗如雨下:“玄玄玄——”
小厮一把给他家公子捂住,重重点下头,他和对面仆从对视了眼,竟是二话不说,捞起他们家公子,扭头就跑了。
“哎!别急着跑啊,这儿还落了一个呢?”
连翘幸灾乐祸地出声。
可惜那边跑得头都没回,只余下百姓们惊讶又舒坦地议论着医馆来历,渐次散去了。
“连翘,回来。”戚白商出声。
“…哦。”
连翘探回身,皱眉看地上这个:“他怎么办?”
“折在医馆里,算他祸福相依,”戚白商望向旁边的医女,“我记得巧姐儿擅折疡之症,你来吧。”
叫巧姐儿的正是方才被调戏反手抽了万墨一巴掌的姑娘,她并无迟疑地点了点头,跟着忧心道:“姑娘,他们会不会再回来?”
戚白商还未答话。
“不会。”踹人的那个瓮声瓮气道,“他们不敢。”
“……”
尽管没了方才动手时骇人的煞气,又其貌不扬地敛下来,但几个医女显然都有些怕他二人了,怯怯看向戚白商。
见戚白商轻颔首,她们才放心,各自散去忙医馆中事了。
“今日之事,多谢二位解围。”
戚白商朝二人作礼。
两人忙抱拳还礼:“是属下分内之事!”
齐声铿锵,气吞山河,震得刚四散馆内的葛老和医女病患们惊愕望来。
“……”
戚白商凝滞两息,尴尬地收手遮眼,转身往回走。
向来乖慵懒慢的脚步难得轻快,像被什么撵在身后似的。
“连翘,紫苏还未来么?”
进到屏风内,戚白商匆匆转移话题。
“珠儿说她每日这个时辰都该过来了的,怎么今日还没……”
连翘说着,半身踏出医馆门。
她眼尖,轻易便在门外长街往来的百姓间望见了那道身影。
“紫苏!”连翘喜声,朝惊愕望来的紫苏挥手,“姑娘今日回京了!你快——”
没说完,连翘就不解地停住了口。
对面的紫苏俨然一脸“快把你的嘴给我闭上”的凶劲儿。
不等她茫然地问,就见紫苏身后,一个青年文士模样、脸色也病恹恹的男子,听见她的话后眼睛一亮,急忙忙朝她扑过来。
“你家姑娘?哪位是你家姑娘??”
“……?”
连翘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朝医馆内:“姑娘,有人找你——唔唔唔!”
话没说完,连翘就被扑上来的紫苏一把捂住了嘴,跟要灭口似的往里面拖。
可惜还是晚了。
戚白商莲步轻挪,正懒倦地掀眸回望:“又何事?”
“——”
连翘站得近,看得分明。
病秧子文士那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抖了抖,更褪出覆了霜似的白,连带着那张有些清峻却枯槁的脸一起,眼白也攀上血丝,鬼似的骇人。
那人几次张口都没能出声,终于在戚白商和他对上视线,神色微微凝停之时:
“夭夭!……我、我是你舅父啊!”
门外站着的病书生赫然便是当朝太傅安惟演之子,安仲雍。
此刻他声音沙哑哽咽着,只这一瞬,苍白眼眶就沁作深红,长泪伴着痛彻心扉的哑声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