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替她死、是么?”
“……”
薄刃在悬,杀意冽然。
戚白商颤眸望着那柄抵在谢清晏致命处的长剑,只看都觉着心口惊栗欲碎。
“谢——”
话音与她阻拦的身影还未起,她的手腕就被那人死死扣在了掌心,禁锢得不得寸挪。
而直面着无人敢阻的帝王之怒,谢清晏清身玉挺,岿然未动。
于再次劈落的惊雷间,他抬起了漆黑清绝的眼。
“陛下。”
“天子之威,不可不存。”
“——”
惊雷骤寂。
谢策被噬心的痛意与恨意蒙蔽了的理智终于在此刻回转。
文武百官在列,他若亲手斩了一个受三皇子戕害、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家女子,殉了的又岂止是天子之威?
只怕十五年前那场行宫大火,更是要烧穿史书,给他落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
谢策紧握着剑的手慢慢松开了些。
值此刻,长公主拂开两侧阻拦她的宫人,扑向前来,少有地失了端庄仪容,眼圈通红地在剑旁跪下来。
“皇兄!晏儿心仁,不忍见未来妻妇之姊受难,这才一时情急而失礼,还请皇兄恕罪!”
长公主向来有驾前免跪之尊,此刻尽行大礼,字字恳切欲泣,显也是忧心至极了。
从方才便惊默的二皇子这会回神,他就着跪伏在地的姿势,悄然扭过头去,对着身后宋家党派中的一名官员使了下眼色。
那人会意颔首。
几息后,百官中就有人带头,边山呼万岁,边求陛下恕罪。
山呼声里,谢策背光站着,眉目阴翳地打量谢清晏身后的女子。
跟着他将目光落回剑侧。
“我倒是忘了你与戚家尚有亲……区区妻妇之姊,便值得你如此不惜性命?”谢策沉哼了声,收剑。
“……”
谢清晏藏背于身后的,箭袖下指骨因攥得过于用力而轻微僵着,此刻徐缓地从戚白商手腕上松开。
他长睫垂低,如密羽遮过眸底情绪。
“自是不值。”
谢清晏平静道。
“我为陛下,不为她。”
谢策面上未消散的阴郁怒意稍霁,他扯了扯嘴角:“起来吧。”
“谢陛下。”
谢清晏直身跪起。
“至于她……”谢策冷冷扫视过,那个被谢清晏身上玄色鹤氅遮了大半的跪地女子的身影。
戚白商下意识抬眼,对上了帝王垂睨下来的目光。
即便此刻谢策情绪已叫理智压下大半,但眼中杀意之深,依旧叫戚白商心里一惊。
为何……
不及戚白商细察,眼前,那人披下的鹤氅如堆雪积玉般浮动,遮过了她与帝王间最后一隙目光胶着。
“戚白商下毒之事,虽为自保,但有失礼法,望陛下小惩大诫。”
谢清晏声线温润,却又透着秋夜肃凉。
“臣代戚家请命,求陛下将她逐离上京,永生不得还——”
“!?”
戚白商愕然仰颈,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清晏的背影。
在她要开口前。
一道有些气虚的声音,自安静的百官间响起——
“陛下,臣,有事请奏。”
“……”
谢清晏止身,漠然抬眸。
而他目光所及之地,百官间一阵回首,戚白商就听见有人惊声:“戚大人醒了!”
“戚大人感觉如何?身体可有恙?”
片刻后,在两位同僚的搀扶下,醒来的戚世隐到了谢策面前,跪身作礼。
“陛下,”戚世隐将怀中书信罪证一一叠呈向谢策,他面色苍白,声音却字句决然坚厉,“今日之事,乃臣奉圣命入兆南,查察蕲州赈灾银案,牵出朝中高官勾结后宫,行谋害忠良、卖官鬻爵、祸乱朝纲之举而引发!安家涉案之流,欲借秋猎挑旧日之事、以恶名污臣与家妹,才行今夜之举!望陛下明鉴!”
谢策眼神沉冷,一抬手。
随侍太监邱林远立刻上前,取走戚世隐手中书信罪证,快步回来,呈给谢策。
在安萱逐渐惨白、面如金纸的脸色前,谢策一边翻看,一边捏紧了掌骨。
到中间某页血书红字时,他用力一合。
“砰。”
书册合上,轻声若惊雷。
安萱腿一软,险些卧地,在旁边宫女的惊呼搀扶中才勉强站直了身。
“安家……”
谢策冷眼扫过安萱,又眺向百官中间以安惟演为首的安家众人。
他攥着奏折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底怒意分明:“卖官鬻爵、祸乱朝纲不止,还敢在行宫焚火作乱、妄追悖逆之举——你们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陛下!”
安萱这次再站不住了,她哭得梨花带泪地跪地,膝行两步,哀求拽住了龙袍:“臣妾冤枉啊陛下!”
谢策皱眉低头,恨铁不成钢地怒瞪着她。
戚世隐在旁转向安萱:“臣只说后宫与前朝牟利通私,不曾直指贵妃,贵妃何故自认罪名?”
“你!”
安萱恼羞成怒地回身,怒指着戚世隐:“你怎敢如此与本宫——”
“够了。”谢策沉声打断。
“陛下,”邱林远上前,低声回禀,“经太医诊治,三殿下吸入的只是寻常迷药,此刻虽仍在昏睡,但明日醒来后便可无碍。”
谢策面色稍霁,语气却冷:“这逆子,行事狂悖,便是醒了也有他的过!”
“陛下。”
谢清晏忽清疏作声:“三殿下素来纯良孝悌,今日所为,定非他本意。”
“……”
话声一落,戚世隐皱眉望来,戚白商随之抬眸。而安萱有些难置信又感激地扭过头,殷切期待地看向了谢清晏。
谢策却好似猜到他话中意,微微眯眼:“不是他本意,那是谁的意思?”
谢清晏平静地垂着眼:“三殿下年纪尚轻,若身遭有奸佞蛊惑,受亲缘所困,难免失察。行将踏错,非他之过。”
“……!”
安萱脸色顿时煞白,她惊恐地望着谢清晏,张了张嘴,却半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谢策眯着眼扫视百官,视线掠及二皇子谢聪慌忙压下的那点喜色,最后落在了仍昏迷着的谢明身上。
安家敢借启云殿大火触他逆鳞,妄揣帝心,在他这儿本就是罪无可恕。
何况为保下老三,也只得牺牲他们。
只是眼前局面还不够啊。
谢策正迟疑间。
“陛下若不信,可再问一人。”
谢清晏说罢,侧了侧身,让出自始至终被他藏于帝王视野之外的女子。
戚白商微微仰首,对上了谢清晏琨玉秋霜似的冷淡眉眼。
“戚姑娘,”他漆眸临睨着她,如透霜雪,“你既是安家之后,不妨由你来说——今日将你囚困启云殿的,除了三皇子,可还有旁人?”
戚白商尚无反应。
戚世隐面色却变了,他跪直身,攥拳睖向谢清晏:“谢公,你这是要陷家妹于不孝不义之地吗?!”
他句句厉声,带着恨不能叫戚白商字字铭心的提醒:“若她今日举安家之罪、那便是背祖忘宗,你叫她来日在上京如何自处!?”
“……”
谢清晏低垂的睫羽像不经意地颤了下。
“那是她的事。”
戚白商听见头顶荡下那人漠然清冷的声线,如击冰叩玉:
“与我何干?”
戚世隐大怒:“谢清——”
“兄长。”
直跪在地,戚白商出声打断。
她望着自始至终清疏冷淡的谢清晏,停了两息,缓缓垂低了睫。女子声轻如羽地动唇:“今日入夜,臣女受蔽入殿前,马车中还有一人,乃吏部尚书……”
她抬眸,隔着百官震撼眼神,望向了那块不知何时被隐隐隔开间距的安家众人。
她一字一句:“安仲德。”
“——!”
“你疯了不成?!”安萱惊骇之后,怒指戚白商,“你母亲也是安家之女,你当真不顾半点忠孝亲缘,竟伙同外人一起攀咬你至亲!!”
谢策一个眼神,安萱身旁的大宫女上前,捏住激动的安萱后颈轻轻一掐,便将昏倒的安萱接入怀中:“陛下,安贵妃情绪过激,晕过去了,奴等带她去殿中调息。”
“嗯。”
谢策应了,转向戚白商,“你愿证安家悖逆之罪?”
“臣女,”戚白商微微咬唇,指尖掐出白痕,“愿……”
“陛下!!”
一声嘶哑高呼,盖过了戚白商的话音。
她睫眸轻颤着抬起。
百官之中,安家众人间,一道布衣身影踉跄而起,笑意狂肆悲怆——
“草民安仲雍,愿自举父兄之罪!只求陛下来日恩宽、赦草民不曾行同流合污之举!”
“仲雍?!”安仲德不可置信地扭回头,目眦欲裂地瞪着他的亲弟弟。
而为首,自戚白商身份被安仲雍点破后,便一言不发的安惟演只是慢慢叹了口气,阖了阖眼。
他脸上的皱纹像是更深了,如刀凿斧刻。
“陛下!”安仲雍却颤着手自解冠巾,披头散发,他热泪盈眶又大笑着,隔着父兄朝谢策重重叩首,额头见血,“三皇子确是受安家蒙蔽!草民愿举发父兄!愿列数安家十数年来桩桩件件的罪过!求陛下恩宽——求陛下恩宽草民啊!!”
“——”
百官间乱作一团,鄙夷唾弃之意涌动难抑。
而谢清晏身后,戚白商栗然难已。
“…………舅父。”
心口骤涌痛热之意,她紧紧盯着那个方向,却来不及看清安仲雍的神情,视线就被模糊了大半。
“陛下,案情已明。”
谢清晏鹤氅长帔再次如墨云拂过,遮蔽了戚白商全部身影。
这一次她红着眼圈,含恼抬眸,紧紧睖住了谢清晏的背影。
那人似不察,岿然未动:
“安家除此二人外,皆是狂悖逆行、欲蒙蔽圣听之辈,还请陛下处置。”
“…戚世隐。”谢策冷声。
戚世隐恨瞪了谢清晏一眼,跪地回身,抬手作礼:“臣在。”
“此案便交大理寺,由你亲审,务秉公处置。”
谢策沉声,甩袖而去:“教唆皇子、祸乱朝廷法度纲纪者,绝不姑息!”
“臣领命。”
戚世隐同百官一并跪地,等谢策带着皇子与后妃们离开,他这才起身。
对禁军侍卫,戚世隐一指百官间慌乱难已的安家众人:“将安家布衣与女眷于宅内看管,非令出不得解禁——其余在朝为官或附从行事者,无论官职高低,悉数押解、带回大理寺候审!”
“是!!”
侍卫们身影幢幢,于将熄灭的黢黑殿内的火星间,烁动难辨。
官眷们远远避开了安家,今日天子之怒,叫百官噤若寒蝉——
十五年前裴氏血案历历在目,没人想再履后尘。
被侍卫身影隔绝在后。
谢清晏低声劝离了神思难属的长公主后,这才回过身。
他对上了跪在地上女子清凌凌的眼。
不知是惊吓还是气恼,白皙细长的眼尾泛上艳丽的红。她就那样直挺着纤细羸弱的颈,在灯火映衬下,不退不避地恨然仰睖着他。
谢清晏情不自禁地踏出了一步,在跪地的她身前屈膝半蹲下来。
他单手抚托起她下颌,似笑而冷:“你在恨我?”
“白商岂敢,”戚白商咬唇,忍下,“若非谢公舍命相救,方才我已——”
“别自作多情了。”
谢清晏蓦然冷声打断。
戚白商一惊,抬眸。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谢清晏身上感知到如此汹涌而难抑的情绪。
“让我舍命……”谢清晏扣紧她下颌,指骨折屈起凌冽弧线,“就凭你么?”
那人俯得太近,若非他眼神冰冷慑人,更该像一个未落的吻。
戚白商欲挣脱而不得,只能恼然睖着他:“那谢公为何救我?”
“我怎会救你。”
谢清晏字字轻低,却又薄凉彻骨:“……若非因你是我未来妻姊,今日安家覆巢之下、你最该随他们一同粉身碎骨、偿你生母罪孽。”
“……”
戚白商眸子一栗,双手抬起,掐握住了谢清晏的指骨:“你此话何意?”
“何、意?”
谢清晏低声笑了,他从她清凌陷人的眸子里艰难挣脱,抬眼,望向了她身后烧得破败黢黑的启云殿。
正如十五年前的那场大火。
他好像望见了火海里,那两道被烧得狰狞佝偻的枯骨。
“启云殿,是你烧的吧。”
“——”
戚白商一僵,她没想到自己瞒过了所有人,却独独会被谢清晏看破。
“戚白商。”
谢清晏没有等她的答案,他只是再一次低回了眼,用冰冷又深恸的眼神望着她。掐握着她下颌的指骨轻慢抬起,抚过她如画眉眼。
“你和你母亲一样,红颜祸水,肆意妄为。”
“?”戚白商登时起了怒,“此事本便是三皇子本意伎俩,我不过趁势而为。便是有错,你可以羞辱我,但我母亲无辜。”
“安望舒无辜?”
谢清晏低头,笑了起来。
“阿姐!”
“……”
越过谢清晏的肩,戚白商望见了隔着幢幢经过的侍卫宫人们,朝她这儿快步跑来的戚婉儿与她身后宋氏的身影。
“你先松开,婉儿来了——”
戚白商眼神微惊,她向后起身,试图推脱开近在咫尺的谢清晏。
只是下一刻,她就被谢清晏扣着手腕,锢住腰身,死死扣回身前。
那人自翳影间低眸,眼底墨海翻涌,抑着一种欲焚世似的疯戾。
她的左手被他擒在两人之间,那颗血色小痣比火都烫得灼眼。
戚白商的手被他强硬地一寸寸拉近。
谢清晏捏紧她手腕,含恨又恸极地朝那颗小痣咬下去。
“…呜!”
戚白商吃痛,惊得含泪仰眸望他。
“谢清晏!”
停住刹那。
谢清晏松开了唇齿,望着那颗小痣被点淡殷红色圈禁。
“十五年前十月初七,先皇后裴氏,被指证与侍卫通奸有染,幽禁行宫,是夜,携子纵火自焚而死……”
谢清晏缓声平息,漆眸抬起。
“你可知,当日指证她的,便是你母亲一番无辜证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