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戚白商惊骇欲绝地僵在了谢清晏身前。
她早便在舅父那儿验证过,母亲与当年裴氏抄家灭门惨案有关,更料想母亲之死多半与那件事脱不开干系。
但她万万不曾想过——
那个心善又明媚如春日初阳的母亲,会是十五年前裴氏那场惨绝人寰的灭门案的开端?
十五年前的那场大火,竟因母亲而起?
“不,不可能。”
戚白商面色苍白地摇头,仰眸望谢清晏:“我母亲不是那样的人。若是她那样说了,那便定是亲眼看到——”
话声在对上谢清晏那双漆黑阒寂的眼眸时,戛然而止。
“看到什么。”
谢清晏轻抚过她纤弱易折的颈子,拇指指腹慢慢压下,扣紧,“看到裴氏皇后,恰于裴家获罪灭门前夜,在陛下亲驾的行宫里,与一个来路去向皆不明的侍卫通奸么?”
“…!”
戚白商唇色咬得泛白。
裴氏皇后昔日作为惠王妃与惠王的伉俪情深天下皆知,这样违背常理人伦的“巧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该说不愧是她的女儿。”
谢清晏折腰俯身,漆眸叫翳影遮得彻底,
她只能听辨寥寥夜火里,那人像叫秋凉沁入肌骨肺腑的低哑声音。
“戚白商,我真想杀了你。”
“……那谢公、方才不该拦陛下的。”
戚白商下意识地辩驳。
那一刹那,她见他眼底如滂沱。
恍惚给了她她轻易便能伤谢清晏至深的错觉。
戚白商垂眸:“…抱歉。无论谢公方才为何舍身相护,都是临帝怒之威前救了白商一命。若来日谢公后悔了,要为舅母与表弟报仇,来寻我便是。”
谢清晏扣握着她的颈,欲用力却又止住:
“……你以为我不舍?”
“我怎会这样以为,”戚白商自嘲勾唇,“谢公对我的杀心,也并非一日之由。”
“——”
戚白商不曾看到,身前那人俯侧了身,低低凝眄着她的、藏在翳影里的眼颤栗难已,比夜色与深渊都无底。
他说我真想杀了你,可从头至尾他的眼神里只有痛与绝望,注定求而不得的不甘心,没有半点杀意。
“阿姐!”
婉儿的呼声越过最后一队离开的禁军侍卫,直奔二人身影。
戚白商醒神,惊抬眸,回望去。
提着裙角焦急跑来的戚婉儿终于望见了她的身影,只是跟着便神情一怔,有些迟疑地慢下步子。
“婉儿,你小心些,等等娘——”比她迟了一步来的宋氏顺着婉儿回头,只来得及看见,谢清晏收束得凌冽的箭袖从戚白商颈前垂下的残影。
宋氏顿时生疑。
这二人,方才是在……
“见过谢公。”姻亲未成便礼不可废,宋氏和婉儿前后朝谢清晏作礼。
隔着尚有几丈距离,谢清晏眉眼淡薄扫过,似望着那二人信口对戚白商道:“世间魑魅魍魉横行,画皮披身,安辨善恶?”
他转眸,定在戚白商身上:“即便是你母亲,你便一定了解她么?”
戚白商轻声而决然:“至少,在我查清一切前,我不会怀疑她。”
“……”
谢清晏薄唇冷勾起,长睫覆下,遮去了眼底沉翳。
走近的宋氏与戚婉儿这一刻,同戚白商一并听清了他的话音:
“在陛下面前所言,字字句句皆是我真心——望戚姑娘早日离京,永生不还。”
谢清晏复抬眸,眼神清疏冷冽。
“这里没人想见到你。”
戚白商眼睫微颤了下:“谢公警言,白商定谨记在心。”
说罢,戚白商抬眼,正对上宋氏原本有些难看的脸色稍霁模样。
宋氏不着痕迹地剜了她一眼,抬手轻推了下戚婉儿:“婉儿,你还不送送谢公?他可是为了你才冒险护了你阿姐一回,你瞧,还受了伤呢。”
“戚夫人客气。”
谢清晏今日的渊懿温雅里多了几分凉淡的敷衍意,在不熟悉他的外人看来倒也不分明。
他朝戚白商望去,声清若寂:“婉儿的阿姐,便也是我的……至亲。”
那个微妙的停顿叫宋氏心里莫名多跳了下,只是她扭头去看,谢清晏对着戚白商又似乎只有一片清冷疏离。
方才那语气,也不像是有什么。
只是尽管再三劝说自己,宋氏心头那点阴霾依旧没能散去。
她强笑道:“今日行宫中杂事溃乱,还是请谢公送婉儿一道吧。”
戚婉儿本欲拒绝,只是想到什么,她面露迟疑地看向谢清晏。
谢清晏颔首:“自然。”
婉儿跟着叠手作礼:“那就劳烦谢公了。”
“去吧,去吧。”
宋氏一面招手,目送那两道背影远去,一面冷了笑色,扭回头来看向戚白商。
“你不会是以为,得了安家之女的名号,就有和婉儿比肩、攀龙附凤的可能了吧?”
戚白商垂着眸:“夫人明鉴,我从未想要与婉儿争什么。”
“没想过最好!想了也是痴心妄想!”
宋氏压低了声,狞然道:“谢清晏可不是凌永安那等见了美色就挪不动腿的凡夫俗子,你再如何去他面前搔首弄姿,他也不会多瞧你一眼!”
戚白商淡应:“是。”
“你以为他向婉儿求亲,看中的是什么?是婉儿的才情、是戚家的清名、是二殿下来路辉煌、是宋家青云指日可待!”
宋氏一口气说完,将憋红的脸重重一沉。
她吐气,整理过有些激动而低侧的发髻,冷眼扫向戚白商:“莫说今日之后安家辉煌不再,满门都要被牵连,便是还在,你也休想——”
话声戛然而止。
原本乖慵敷衍的戚白商停了几息,未能听得耳边余音。
她有些意外,抬眼。
却正见宋氏像见了鬼似的,死死盯着她的——
戚白商顺着低眸望去。
正瞧见她衣袖勾挂在腕前,露出了左手指根处,绕着那颗红色小痣,一圈有些分明的沁红齿痕。
“…!”
戚白商连忙垂手,就要叫袖子遮过去。
没来得及,就被宋氏一把攥起。
她神情狞然又带着某种惶恐,死死盯着戚白商左手指根的那颗小痣:“这是什么?”
戚白商眼睫轻颤:“昨日赶路太困,我自己咬的……”
“我不是问这个!”
宋氏压根没把红痕往什么地方想,只是咬牙切齿地盯着那点小痣。
“这颗红痣,你何时有的?!”
——
“敢问谢公,今夜宫宴上,你所提及左手有血色小痣的梦中仙子……”
行宫一角。
屋檐下,戚婉儿艰难地抬头问出口:“可是我阿姐?”
话出口时,戚婉儿也终于鼓足了勇气,望向了谢清晏。
他生就一副神清骨秀的好容颜,比传闻中温润如玉更显几分藏锋的凌冽。
在戚婉儿为数不多的印象里,谢清晏向来从容不惊,举止端方无咎,唯有此刻眉眼如薄雾绕远山,幽邃,冷冽,叫人看不透分毫。
戚婉儿下意识地退后了步,几乎想逃。
——她不是戚白商那般见过许多生死的医者,谢清晏身上的杀意哪怕只漏一隙,都够叫她背后生汗,掌心微潮。
“戚二姑娘不必如此畏惧。”
谢清晏疏慵了神容,垂眸懒眺向轻抚过薄茧的指腹:“我若起意杀你,她大抵是要第一个来取我性命。”
“……”
戚婉儿诚实地吞了下口水。
她方才只是本能觉着谢清晏危险,完全没想到,他竟然还动了杀意啊。
“谢公所说的她,是指阿姐吗?”戚婉儿努力压住想逃还发软的腿,“所以,谢公当真是对我阿姐有意?”
谢清晏含笑,温润回眸。
可他眼神却清凌如薄极的剑,一眼扫过,便足够刮尽她掩饰压抑之下的愉悦:“你是想我去与陛下退婚,成全了你和云鉴机,是么。”
一席话叫他说得散漫随意,又寒意丛生。
他低眸,眼尾难抑地显出几分戾。
“我成全你们,何人成全我呢?”
“——!”
戚婉儿早在听见“云鉴机”三个字时,便脸色煞白,惊厥地像见了鬼似的,她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谢清晏。
“你、谢公怎会知道?”
“你问了一个最不重要的问题。”谢清晏回了神,他容色不改,声线却疏淡至极,“你我之婚不会成。”
大惊之后便是欣喜,戚婉儿一时有些恍不过神:“那——”
“但,亦不会退婚。”
“…为何??”
戚婉儿有些急了,下意识上前了步,“谢公既然想娶的是我阿姐,那向陛下说明便是,又何必委屈了我阿姐——”
“我不会与她在一起。”
谢清晏扶上木制栏杆,箭袖下的修长指骨缓缓捏紧,颤栗得欲碎木裂石。他望着行宫灯火万千重阙,侧颜清冷,眼底暗若沉渊。
“她与我,本便不是同路之人。”
戚婉儿似乎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地问:“谢公执意要阿姐离开上京,难道是因为,日后还会有像今夜这样危险的事发生吗?”
谢清晏未作声,只徐起漆眸,侧身临睨她。
“…我明白了。”
戚婉儿下定了某种决心,用力点下头去,跟着她抬手作礼:“为了阿姐安危,我也愿配合谢公行事,只求谢公事毕之日,能助我自由。”
“自由?”谢清晏薄声,“宋家与戚家荣华富贵的青云梦,戚二姑娘不做了?”
戚婉儿攥了攥拳,涩然而意决:“那是父亲母亲与姨母表兄的梦,不是我的。我早看清了,身为世家嫡女,不借外力襄助就永无脱困之时。”
“……”
谢清晏到底是默允了。
——他若不应,来日累了她的好妹妹一起下黄泉,怕是纵他死了,她都要恨得咬牙切齿吧?
这般想着,谢清晏有些想笑。
只是唇角像坠了千钧玄铁,半分也难勾起,最后徒然付作一叹。
“今日所言,不须与任何人提起。”
刚准备离开的戚婉儿一愣:“连阿姐也不能——”
“唯她,最不可知。”谢清晏侧回身,眉眼依旧温润清隽,“我告知与你,是她太在意你,我不想你一无所知再累及她。可若因你轻言而将她卷入死生之地……”
那人眼尾微弯,似温柔含笑。
夜风中,他衣袍猎猎拂动,却簌然如刺骨杀机。
“世人皆有不可失去。”
戚婉儿瞳眸栗了下,咬牙颔首:“还请谢公高抬贵手。我记得了,今夜所谈,绝不会与阿姐或任何人提起一字。”
“好,”谢清晏温声道,“那谢某在此,先谢过戚二姑娘了。”
“……”
再俊美的容颜此刻瞧着也像恶鬼画皮。
戚婉儿在冷风里打了个哆嗦,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转身便逃了。
-
为了审定赈灾银案并卖官鬻爵案、两案下牵涉的分支,以及核裁涉案的各级官员,戚世隐整整五日都宿在大理寺的官署里,未曾有一夜归府。
而五日里,上京巷陌间各路消息层出不穷,所有人茶余饭后闲议的,莫过于闹得越发轰动的安家巨案——
曾在上京高门显赫、贵客如流云、盛极一时的安府,如今被禁军与巡捕营合围得水泄不通。如阎罗殿般,路过都叫人背脊生寒。
一朝眼见它楼倾台圮,单掀起的尘嚣也够朝野惶惶,满城风雨。
“姑娘,这等紧要关口上,旁人躲还来不及呢,怎么姑娘还要往上凑?”
连翘忧心地嘟囔着,跟在戚白商身后转过了垂花门旁的侧门,朝影壁走去。
戚白商轻音道:“我与旁人又不同。”
“您当然不同了,如今半个上京都知道,您是安家后人,正最该是摘清关系的时候!”
连翘哭丧着脸:“您倒好,安家鼎盛时候您过门不入,安家落魄了,您还起劲要去什么大理寺狱……就单大理寺狱这名号,对上京官眷来说,那跟阴曹地府有什么区别?”
“未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戚白商在影壁前徐徐一停:“况且,有些事旁人不知,便只能问问我的那位外王父,看他知晓多少了。”
两人话间,到了戚府正门外。
戚嘉学前些日子被圣上派去宁东,查海运情况,不在府中。
好在有戚世隐的嫡长公子印信在,戚白商在家中行事,还算便宜。
“大姑娘要出府?”当日拦她的门房今日一见她,却是眉开眼笑,“夫人吩咐过了,自今日起,大姑娘进出不必出示印信。”
“?”
戚白商拿印信的手有些意外地停住,她望向对方,顿了两息,颔首。
“多谢。”
“哎呦,不敢不敢,大姑娘请!”
门房为戚白商打开了正门,陪着笑候在门旁,连翘一边回头一边跟着戚白商下了石阶。
“大夫人不是一向最爱刁难姑娘,还整日责你抛头露面败坏门风,如今这是犯什么毛病?怎还主动纵容您出府了?”
连翘茫然地挠了挠脑袋。
“莫非,是因为安家一倒,二皇子的储君之位稳了大半,宋家再无后顾之忧,她才如此宽宏大度?”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怕未必是善意。”
戚白商在紫苏提前驾来府前的马车旁停住,她回眸,望了眼庆国公府那辉熠的金字黑匾。
“啊?那怎么办?”连翘掀起帘子。
“只有千日做贼,哪来千日防贼,”戚白商落下目光,对上了门房那满面谄媚的笑容,懒吞吞敛回眸,轻叹息,“兵来将挡咯。”
“……”
马车帘子垂落,随着长鞭一甩,紫苏驾马,朝大理寺方向去了。
笑僵了脸的门房收去笑容,对着门口呸了一声,扭头,招呼身后小厮。
“去,与夫人禀报,说人已出府了。”
——
戚府,大夫人院。
明间里。
一位秘访府中的男客正皱着眉,坐在与宋氏隔桌的椅里。
他迟疑地扣着茶碗。
“家里在京中的口舌,确实都归我打理,只是这等手段用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他看向宋氏,“会不会有些过了?”
宋氏咬牙切齿:“她可是安望舒的女儿!”
“那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姑娘,”宋嘉平微微摇头,“你让我再想想。”
“次兄!不能再拖延了!”
宋氏终于急了,按着梨木桌半抬起身:“要真是叫她攀上了谢清晏这根高枝——哪怕是做妾,那也迟早是我宋家心腹大患啊!”
“……”
宋嘉平沉吟良久,终于作定,将茶碗放回桌上。
“好吧,我会吩咐下去,叫他们尽早传扬开此事。”
他起身道:“不过,要将这事做大,单轻风细雨不够。既做了,便一步到位,不留余地和后患。”
宋氏眉眼见喜:“次兄的意思是?”
“谢清晏进爵谢恩的烧尾宴,不是过些日子,就要在长公主府兴办了么?”
宋嘉平背手,狭起眼道。
“天时地利人和,声面越大越好。长公主殿下再仁善,难道还能容一个少时入过青楼的女子,进了谢清晏的后院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