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白商是初九这日辰时,同婉儿一起入宫的。
兴许是前一日刚为裴皇后与大皇子行了丧祭的缘故,宫中今日格外冷清肃穆。
领她们进后宫的一路上,宫人们皆低着头弓着腰,像生怕有一点神色外显,再惹怒了贵人,招致祸罚。
“按往年,因是裴皇后与那位的忌日,皆是辍朝五日。”
婉儿小声与戚白商解释。
戚白商先怔了下,随即才反应过来,婉儿说的“那位”是指当朝已故的那位大皇子。
戚婉儿又道:“宫中规矩森严,非每月定日、后妃家眷提前请批,皆不得入。便是两位殿下,除了晨昏定省外,再去母后母妃宫中,也是要向陛下请示的。”
戚白商不解:“为何如此严苛?”
“旁人都猜与,”戚婉儿抬手,比划了个十五,“年前的那件事有关。”
戚白商眨了眨眼。
显然那是说的启云殿裴氏皇后纵火,将大皇子与自己一并烧死的事了。
若真如此,当今圣上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哦,说起来,有一人例外。”
戚婉儿想起什么,含笑看向戚白商,轻声道:“谢公是唯一得了皇帝敕令,可以先入后请、自由出入宫闱之人。”
“谢清晏?”戚白商意外至极,“皇帝对他的偏宠如此盛极,二位殿下都要介怀了吧?”
“这也没法,”戚婉儿凑近了些,小声附耳,“谢公十二岁那年才从长公主封地回到上京,起初也算受尽流言轻侮,直至偶然面圣。陛下初见他便十分喜爱,还说了一句‘此子肖朕’,传得朝野尽知。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有人说,圣上是把他当了已故那位的替代,顶了对那位的舐犊情深,这才冒幸至今。”
“原来如此。”
两人不及多言,领路的宫人已分作两处。
“戚大姑娘,此处通往安贵妃宫苑,请随我来。”
“二姑娘,皇后殿下盼您许久了。”
“……”
戚白商与婉儿对视了眼,两人颔首,随领路的宫人左右分道,各自向着安贵妃与皇后的宫苑去了。
行宫秋猎之事后,三皇子谢明被陛下下旨禁足,连给母妃请安都免了。
而前朝,安家以安惟演、安仲德为首的一干人等皆下狱候审。其余家眷也被禁于府中,由禁军和巡捕营一同看守,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安萱在宫中如失耳目,早已焦躁好几日了。
戚白商由宫女领入时,安萱正像只焦躁的雀鸟,在烫脚似的波斯毯上来回踱步。
“殿下,人带到了。”
直至宫女出声回禀,安萱猛地停住,回过身来。
她像是激动难抑地朝戚白商踏出一步,又连忙停住,按捺下神采轻咳了声。
“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诺。”
“……”
趁宫女们退下的片刻,戚白商眼神微妙地度量过安萱的神色。
对她这位姨母,戚白商了解不多,幼时记忆里也没多少印象。
但于情于理,经了她配合兄长捅破安家大案、几乎断绝了三皇子争储的可能后,安萱再怎么急于向宫外求助,见到她也不该是如此反应。
戚白商心念暗动,神情却不显,循规蹈矩地给贵妃请了安。
“虽你不愿认,但怎么也是一家人,不必拘礼了。”
安萱示意戚白商到了里面的暖阁落座,拿起茶盏饮了口,似乎嫌凉了,又蹙着眉放开。
她这才抬眼打量过戚白商:
“坐吧。”
待戚白商在暖炉旁坐下,正听安萱颇有些慨叹地开口:“你与我那阿姐生得一样美,只可惜,没有她那样好的命。”
“……”
戚白商眼睫缓撩起,“我母亲,命好么。”
“她若不好,天下就没有命好的女子了,”安萱靠在软枕上,似乎是笑,眉眼却藏不住讥诮,“那会儿天下若有十斗颜色,你母亲便独占七斗;上京公子们若有十分爱慕,你母亲便坐拥八分。多少女子艳羡她啊……”
安萱回忆着,转回头来,对上了戚白商的眼神。
她顿了下,低头笑:“是,我自然也是艳羡…不,我该是嫉妒她的。毕竟她们与她尚非同门,我呢?她是得万千宠爱的嫡女,我是无人记得、无人在意的庶出。她有多明媚、光彩耀人,便衬得我有多黯淡,如沟渠中直不起腰的藓草。”
戚白商蹙眉:“母亲不会这样觉着。”
“她自然不会,她眼里何曾有过我呢?”
安萱抬起手腕,轻抚过上面掐丝彩琅描金镶玉的镯子:“她在府中时,父兄从未注意过我,我用的所有东西都是她挑剩的、不要的,我多羡慕加诸她身的那些琳琅满目的衣物与首饰?我想要,只能靠自己挣到,我有错吗?”
“殿下是想说,卖官鬻爵、残害忠良之事该怪我母亲,若非她,你今日也不会如此么?”戚白商淡声道。
安萱恼提眉:“难道不是吗?她是死了好些年了,可我又何曾从她的影子里真正逃得过一日?如今次兄还要为她的女儿——为了你,将安家满门的清名与仕途葬送!”
“殿下错了,”戚白商不为所动:“葬送了安家的是你,是大舅父,是外王父,是每一个参与了那些恶事的人,唯独不该是将这些丑事大白于天下之人。”
“你……大胆!”
安萱恼怒至极,“本宫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你敢如此与本宫说话?!”
戚白商起身,朝安萱作了礼,只是末尾,她直身回来,清凌凌地抬眸,声轻也缓:“此刻,殿下与我又不是一家人了?”
“你!”
安萱扣住靠榻侧的矮几便要发怒唤人,只是在张口之前,她不知想起什么,望了眼寂静无人的院子,又堪堪忍住了。
安萱克制地坐回身,有些咬牙切齿地睖戚白商:“你一个小辈,我懒得与你计较!”
“……”
戚白商眼神不曾为此和缓,反倒凝重起来。
——以传闻中她这位贵妃姨母的脾性,怎么可能容忍她至此?
事出反常,必有所图。
戚白商眉心轻蹙,索性也抛了繁文缛节,单刀直入:“自母亲离府,安家旁人便不曾再见过她了,除了姨母。”
安萱脸色不自在起来,顾忌地望了眼明间:“那又如何。我也不常去,不过偶尔带些宫中的稀罕物什,对你母亲好也有错了?”
戚白商心中冷哂。
与其说是好,不如说是炫耀。若当初她还不明白这位衣着华贵的姨母每每嫌弃又总要出现的意思,现下却看得再透不过了——
分明是曾久居母亲之下,自认为忍辱多年,之后一朝事变,天翻地覆,她要回回去母亲那儿炫耀羞辱,来托举自己那颗爱慕虚荣的心罢了!
这般想着,戚白商垂低了眸:“我只是想问,姨母是否知道我母亲是如何去的。”
“不是病死的吗?”安萱目露疑惑。
过了两息,她忽然反应过来,警惕地直起腰身:“你不会想要将你母亲的死,也推诿到我身上来吧?”
“……”
戚白商不语,淡淡抬眸,凝着她神情容貌,分毫都不落。
气恼又愤懑的情绪将安萱的脸色涨得发红:“我是嫉妒你母亲,可我不曾对你母亲做过任何伤害的事!因为、因为——”
“因为幼时在府中,母亲并非从不将你放在眼中。”戚白商蓦地轻声打断。
安萱的恼怒愤懑僵在了脸上。
戚白商轻声继续:“我猜,只有母亲对你格外关照,体贴至极。你所谓她挑剩的、不要的,便是她代替父兄,回回叫人专门送去你那儿的东西。”
“——你、你是如何得知?”
安萱涨红的脸色慢慢淡了。
面前不过十九岁的姑娘那双清凌凌的眼眸,竟像是能轻易看透她深埋于幽暗心底、不愿为任何人所知的过往与秘密。
叫她那些肮脏、龌龊、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忘恩负义,尽数曝露于烈日之下,无可遁避。
“我了解母亲,她是敢爱敢恨,却不是你口中那个漠视旁人的高傲女子。”
戚白商一顿,垂眸。
“只可惜,她关怀体贴的妹妹,到她死后多少年,依然只是个把她的真心善意当作鄙夷轻视的薄情人。”
“……”
安萱面色苍白下来。
只是不等她再说什么,明间外,忽然传入一个威严沉冷的声音。
“听起来,你很是为你母亲抱不平?”
戚白商一滞。
慢了那道声音半拍,随侍太监邱林远尖锐的声音撕破寂静:“陛下驾到——”
“臣妾参见陛下。”
“臣女叩见陛下。”
谢策大步入内,顺手扶起了行拜礼的安萱,却对跪地的戚白商视若未见。
他径直走到暖阁榻前,坐了下去。
随侍太监停在明间入暖阁的幔帐檐柱下,朝身后宫人使了个眼神。
而此时,谢策才用冷刃似的眼神刮向了跪地的戚白商:“朕问你话,为何不答?”
戚白商跪直身:“臣女,不敢答。”
“哦?”谢策虎目微眯,“你怕什么。”
“陛下心中,臣女母亲万死难恕;而于臣女而言,孝之一道,当时时谨记、刻骨铭心。”
谢策按着桌沿的指头动了动,有些意外地挑眉:“你倒是会审时度势,能屈能伸,比你母亲要聪慧上太多了。”
他回头看向安萱,“你说是不是?”
安萱原本就慌神难定,此刻笑起来更是勉强:“陛下说得自然是。”
“……可惜啊。”
谢策叩了叩黄杨木做的花纹精致的案几,“邱林远。”
“奴在。”邱林远忙从幔帐后绕出来。
谢策抬了抬食指,示意底下跪着的女子:“赐酒吧。”
“是,陛下。”
邱林远同情地看了眼地上的女子,回身向院里方才便得了示意的宫人出声召:“来人,赐戚姑娘酒。”
“……”
只须臾间,金盘金樽的清酒,就端到了戚白商面前。
妍容绝艳的女子面色微微透白,神情却又平静。
她望着宫人站定,又望了眼那盏酒。
至此,戚白商已经明白了——
今日本就是陛下借安贵妃之手,给她设下的一场局。
一场死局。
只是……
“为何。”
“什么?”谢策眯眼,有些不虞地回过头,“你还敢质问朕?”
“君要臣女死,臣女不敢不从。臣女只是想死个明白,”戚白商抬眸,清然平静地望着谢策,“敢问陛下,为何臣女非死不可。”
“你母亲的罪,由你来赎,不应该么?”谢策沉声问。
“母亲若有罪,也已拿命赎了,不应。也不值得陛下如此隐秘行事……”
戚白商话至末尾,恍惚察觉了什么。
她轻抬眸:“原来,陛下是为了二皇子殿下么?”
安萱脸色一变,看向谢策。
“你确实聪慧,闺阁女子中尤为难得。”谢策不为所动,静静盯着戚白商,“可惜,你越聪明,朕越留不得你。后宫之中,绝不可再出勾连前朝、搅弄风云之人了。”
“……”
此话一出,安萱以为是冲她来的,吓得脸色一白,仓皇跪了下去:“陛下饶命,臣妾绝无此意啊!”
谢策有些嫌弃地望了眼。
若是有暇,戚白商大约也要同情这个贪心无脑的姨母,可惜如今她泥菩萨过江,小命难保,更没时间考虑别人了。
戚白商叹声:“若臣女愿自毁容颜,并发誓永生永世不入宫闱呢?”
“以你心性,不须入宫也能做许多了。”谢策皱眉,“喝吧。莫逼朕叫人给你灌下去。”
跪地的宫人将金盘金樽往戚白商面前再端一寸。
“……”
戚白商微微蹙眉,似是迟疑地小声:“敢问陛下,酒中是何毒?若是牵机,头足抽搐之死相过于难看,为免惊扰了陛下,臣女可否自配?”
谢策缓眯起眼,打量了戚白商两息:“你在拖延?”
戚白商面色微白。
谢策笑了起来,眼神和语气却沉冷至极:“你莫不是以为,还有什么人能救得了你吧?”
“邱林远,”他摆手,“给她灌下去。”
“是,陛下。”
邱林远撩起衣袍就要上前。
戚白商蹙眉,将有些薄汗的指尖抬起,伸向金樽:“不必劳……”
“谢公!陛下在里面,您不可强闯——!”
随着院落里一声戛然而止的宫人惊呼,刹那后,秋风过堂,掀起了一阵清冽至极的雪后松木冷香。
“臣,拜见陛下。”谢清晏在暖阁外的明间内,掀袍跪地。
“……”
谢策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谢琰之,与朕屡屡作对,你有几条命?”
“臣唯有一命。”
谢清晏抬起清濯的乌眸,薄厉的唇透出几分白。
“愿替戚白商,领陛下恩赐。”
谢策猛地按住了案几,上身前倾,如猛虎欲扑:“——你敢威胁朕?”
“臣不敢,”谢清晏似抑不住,轻咳了两声,“实言而已。”
“你——”
这一眼望见了跪地之人无法掩饰的病色,谢策怒意稍止,眉头拧起:“不是前些日子刚病愈,怎又复起了?罢了,你先平身,入暖阁来。”
谢清晏无声叩谢。
起身后,他踏入暖阁,径直停在了戚白商身畔。
那名端着金樽的宫人被他垂眸一扫。
也不知那一眼里是如何煞意可怖,竟叫那宫人手抖了下,盘中的金樽险些晃倒。
谢策余光瞥见,怒意又生:“你当真要为了你未来妻妇家中一个庶出姐妹,便如此与朕——”
话声蓦地一止。
此刻如福至心灵,谢策忽惊神似的,将上身微微后仰,他睨扫过底下一站一跪的两人。
“…等等。”
“你那日在殿中叩拜一夜,只说要求娶戚家女……”
谢策微微沉眸。“难道,说的是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