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尖带出滚烫的血,滋了衔墨一脸。
就在身前咫尺,受刑的人瞪大了死鱼似的瞳目,脑袋一垂,气息断绝。
“啊啊啊——!!”
醒神的衔墨惊骇欲绝,猛地推开了尸体,向后摔倒,抽搐着似的扑腾出去几丈。
戚世隐僵了数息,松开了尸首,抬头。
他身外,戚白商正浑身冰凉地仰头望着——
浓墨般的夜色里,那人从容负起弓,信操着缰绳,叫身下高大骏马乖顺如兔地从长街两旁翳影里缓步踏出。
“……哒,哒,哒。”
谢清晏悬缰,停了马,居高临下。
一身狐裘,半面染得猩红。
月华下,那张清隽如玉的神颜,此刻却溅着星点斑驳的血。
似修罗临世。
“谢清晏……”
戚世隐手背上原本滚烫灼人的血叫冬风一吹,只余下透骨的冷。
他难置信地直起身:“你竟敢当街行凶!”
“戚大人此言甚谬。”悬缰之人似含笑起声,从容疏慵,若非修罗玉面尚溅着血,该是一派温润雅正,
“我夜巡至此,见此人违犯宵禁,再三示警,他仍欲不轨,方引弓、杀之。”
听了这一番胡言,戚世隐气得目睁:“那他这一身受了酷烈重刑的伤又作何解释?!”
“哦?”
谢清晏绕握缰绳,抵着马背折腰,俯身,作势望下来。
他淡漠瞥过那罪人齐根断掉的十指、满身溃烂的皮肉、刺破血筋的森森白骨,面上渊懿峻雅的笑容不改分毫。
“想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恶,应了业报罢。”
戚世隐愈怒:“他便是作了恶,自有律法来判案惩治,绝不该任人妄行酷烈——”
“戚大人。”
谢清晏漠然打断。
他高居马背,低睨下来的眸子幽黑冰冷:“依大胤律法,略卖非奴者,罪几何?”
“略卖人依其轻重,或流三千里,或徒三年!”
戚世隐想都没想便说完,跟着怒容一僵。
几息后,戚世隐惊栗低头,看了眼脚边死透的罪人,又看向戚白商。
戚白商轻垂着微颤的睫。
……果然。
“流三千里,徒三年啊,”谢清晏低声重复,声线不知何故哑下来,“怎么够呢。”
像浸着某种噬骨的恨。
“不生入无间、不足偿他罪业。”
“——”
戚白商眼睫轻颤,抬眸望向他。
正对上那人漆黑的眼。
他在她嫣然玉容上停了许久,忽笑了:“我此刻在戚姑娘眼里,想来,更是狰狞凶戾得胜过恶鬼了?”
戚白商欲言,想起兄长在畔,又迟疑停住。
谢清晏懒懒敛低了眸,提缰回马,向来处无边夜色里去:“罪人畏罪自尽,这桩案子,便送与戚大人了。”
“……”
戚世隐目光复杂地望向地上的尸首。
与之前再不同,此刻他神色间染上了难抑的嫌恶。
“白商,”戚世隐放低了声,“是这个人吗?”
戚白商从那张死不瞑目,至死都骇然狰狞的脸上瞥过,她轻叹了声:“是。”
戚世隐咬牙:“那当真是……”
罪有应得四个字到底碍于他刚擢升的大理寺少卿身份,未能出口。
此地离着大理寺官署都不远,恰是萧世明今夜因公耽搁,不多久便带着几个夜守的小吏来收拾残局了。
听戚世隐模糊了前因后果,大概描述了过程,萧世明自觉地没追问:“看这方向,戚大人是替我挡了灾啊。”
戚世隐问:“何出此言?”
萧世明一指身后来处:“过了这街口,便是大理寺官署正门,料想那人策马而来,本是要将这罪囚一箭射死在官署前。”
“他怎可能如此狂狷——”
戚世隐本能皱眉反驳,只是话说到一半,想起了月下那张溅着血的修罗玉面,他又把余下的话咽回去了。
依今夜所见那人不同以往的疯戾行事,哪有什么不可能?
戚世隐眉头郁结,忧心走向一旁的戚白商,轻言道:“白商。”
见她像猝然醒神,戚世隐一顿,改口:“今夜之事,吓到你了吧?”
停了须臾,戚白商默然摇头:“谢公为我除恨,我若怕他,天理不复。”
她轻声像自语:“只是不知,我该与他道谢,还是……”
另有代价。
——
与此同时,月下另一梢。
谢清晏策马而行,过某个巷口时,久候的另一匹马也由暗中那人一夹马腹,驱使上前。二马于夜色间齐头并驾。
谢清晏漠声问:“余下的一并清缴了么。”
“排着队画押呢,”云侵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困意盎然,“明儿个上京就得传开——有不明身份的义士连夜剿了京畿略卖的贼匪窝,数十贼人尽数伏法。要我说,大理寺就该给你送块‘青天’匾。”
“……”
谢清晏今日显然没有与他话趣的兴致。
马蹄声于空寂长街间回荡。
许久后。
云侵月懒洋洋地揣着缰绳,问:“今夜这一番,可够你消去三分怒了?”
谢清晏未语。
云侵月揣着缰绳:“从前我以为我至少懂你三四成,今夜看,我是半点不明白——往日见惯了你一事筹谋、步步为营,今日却是全然不计。左右她早已化险为夷,再做什么也于事无补,当真就值得你不惜冒自曝于人的险?”
夜色阒寂。
在云侵月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了的时候,他听见了挟裹着雪前清寒气息的风里,低旋起那人哑然声线。
“云鉴机,你可曾失去过什么。”
云侵月一愣,眨巴了下眼:“要说丢的话,去年我三太爷送我的那件……”
“要比你性命更重的东西。”
云侵月手里马缰一紧。
马蹄顿停。
而他身畔,那人已打马而过:“你不曾。所以你不懂。”
“那样的绝望我此生体历两次,今日却在上京满城流言里方知……我自以为是的不知之时,差一点、便是第三次。”
悬缰勒紧。
马蹄高扬起,而那人策马回身,漆眸沉戾如血。
“我可以失去一切,满盘皆输,死不足惜。但她不行。在我眼里她便是千金之躯,不垂堂,不染霜,不该受世事所侵。”
“无论我生我死,但求、她与世长安。”
“……”
语塞半晌,云侵月仰头望天,长长地叹了口气:“早知道天底下还真有你这样的痴情种,当初定不上你这贼船。”
谢清晏敛低了眸,不以为意:“我赌的是我性命,你怕什么。”
“绯衣楼的当家玉璧你都留给她了。你若死了,她难道不是成了我第二个主子?”云侵月瞥他。
那人果然没半点否认的意思。
云侵月绝望:“我可听婉儿说过她这阿姐的脾性,只要不遇着事儿,那是一句三停、盏茶能打俩盹儿——摊上这种楼主,你不如让我去寺里听和尚念经。”
谢清晏信马由缰,不由地在脑海里描摹他们所说那样的戚白商。
那般慵然可爱,独独他没见过。
“咻。”
阒寂四野间,不知哪间房舍响起低如鸟雀的哨声。
谢清晏与云侵月一同停了交谈。
二人神色间皆不见波澜——身周融于夜色的暗卫如影随形,看似天地宽广,实则密不透风。若不是自己人,连二十丈内都近不得。
“这传讯声音,倒是不太熟悉。”云侵月看向谢清晏。
谢清晏眉眼清寂:“是边境消息。”
“边境?不应啊,最近不是正和谈吗?”
谢清晏望着面前飘落的今夜第一粒雪。
“岁贡将至。”
“……”云侵月懒洋洋的神色稍收敛了,面容微动,“莫非,是你等的人来了?”
话声未竟。
比一叶落地声还轻的暗卫出现在二人停马前,身融于影,跪地低禀。
“大帅,边境来报。”
“北鄢使团携岁贡过境,约十五日后,将抵上京。”
-
岁末,临近年关。
京中传闻,一伙流窜大胤境内的略卖贼人在京畿落了网。
此案由大理寺与京兆尹协同查办,顺藤摸瓜,四处搜捕相关涉案之人,赶在年关前闹出来了好大动静。
腊月初七,上京西市,某集市里。
“昨晚可吓死我了!打更后了,隔壁那屋忽然闯进了一伙官兵,踹门进去就给吴老三逮起来了!你们猜怎么着,吴老三这厮平日里看着老老实实,竟然是大理寺新收押那伙贩贼的眼线,专替他们在集市附近踩点的!”
“难怪这两年,附近街上丢了好几个孩子呢,呸!这生娃没□□的东西!”
“可不嘛,真不是个玩意儿!”
“……”
戚白商由连翘跟着,正从集市间穿过。
眼见进了腊月,今日得闲,她给象奴看过诊,顺道出来给医馆里做学徒的小姑娘们采买过年的物件。
菜摊旁议论喧哗,连翘听完了才拎着东西追上来:“姑娘,最近几日长公子在忙的,是不是这个案子啊?”
戚白商眨眨眼,在摊位旁停下来,拿起摊上的一根簪子:“算是吧。”
“啊?什么叫算是啊??”
连翘懵着问。
“意思就是……”
戚白商拈着簪子,回过身,假装对着日头观察水头,她透过簪子的圈饰中间,对上了远远挂着幡的“湛云楼”。
主意是她出的。
——借着谢清晏拎出来的那窝贼匪,假以“搜捕京畿涉略卖案线人及买卖同伙”之名,在湛云楼和周边坊市内,暗中查探与湛云楼相关联的可疑人员。
如此一来,既能避免打草惊蛇,又能尽可能探查那军中辎重走私案的痕迹。
只是不知,近日查得如何了……
“就是什么呀?”连翘半晌没听见答案,急得抓耳挠腮地追问。
戚白商回神,含笑放下簪子,轻嗔:“就是与你无关的,少打听。”
“哎呀姑娘……”
好奇心不但没有满足,反而被吊住了胃口,连翘哀嚎着跟上去。
纠缠未果,她只得瘪着嘴放弃了:“不过略卖案闹得这么大,京中之前传出流言的茶肆里,如今都不敢再非议您的旧事了——大夫人将您赶出上京的打算落了空,还惹得公爷大怒,落个府中禁足,就该气死她才是!”
“嗯,气死她。”
戚白商敷衍应着,比对着手中两只铜制妆镜,正衡量哪一只更适合送作年礼。
“——当然是真的!包治百病、童叟无欺!”
离着两三个摊位,忽有个响亮的嗓门勾走了戚白商的注意力。
她放下妆镜,回头望去。
那是在这条集市一角支起的摊子。
摊主是个布衣短打的大汉,此刻砰砰拍着胸脯:“这可是千金难求的神药!要不是我家中有急事儿等着钱用,怎么着也不会十两银子就卖给你——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
这等粗劣骗术,也只能拿来骗骗三五岁的孩童了。
戚白商心里想着,轻笑着摇头,转回。
她将手中的两面镜子递向摊主:“劳烦为我包起……”
话未说完,就听身后方向,响起个咬字古怪却清朗动听的少年声——
“好人!我的、全要!”
“?”戚白商顿住,回眸。
她迎光望去。
摊子前站着个长裤革靴、背影挺拔的胡人少年,肆意野性的中长发随意地披散在颈后。他的卷发里带一点不明显的红,在光下,像是静静燃着的火焰。
眼见胡人少年已经解开了他奇怪的背囊,往外取钱,戚白商回神。
将镜子放下,她走向那角摊子。
“等等。”
随着女子清音入耳,摊旁,看胡人少年像看傻子似的视线纷纷落来。
“姑娘…!”连翘一跺脚,连忙跟上去想拦,却来不及了。
戚白商停在摊位前,拈起一撮“神药”粉末,放在鼻尖前轻嗅了下。
“当归,丁香,白术,远志……”
女子轻慢道来,疏慵悦耳。
一字字却像有千钧之重,压得大汉脸色涨红,目露凶光:“哪、哪来的女子,去去去,别妨碍我做生意!”
戚白商指尖一停,轻狭起眸,眼神微凉地望向摊主,“九真藤。”
她松开药粉,慢吞吞拍净了手。
“你想谋财我不管,可若是害了命,你赔得起么?”
大汉摊主一愣,顿时火了:“胡说什么!我这全是补气益血的好东西,怎可能害命?!”
戚白商懒得理会这等不识医理、却敢妄言药性之人,她仰眸看向身旁胡人少年。
“他的药治不了百病,你若有……”
话声停住。
少年人看呆了似的侧过头望着她,长得秾密的睫毛都不眨一下。
那双眼瞳透着蓝。
像极了她小时候见过的波斯猫。
戚白商有些莫名,她轻抬手,在少年眼前晃了晃:“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啊!”
有着火焰似的卷发,波斯猫一样眼睛的少年陡然醒神,他顷刻就通红了脸,却毫不含糊,像本能一把兴奋地握住了戚白商的手腕。
“仙子姐姐!”
“我,我叫巴日斯,姐姐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