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玉良山庄。
暖阁内,山水花鸟屏层叠,重重锦色拦住了透窗而过的料峭寒意。
炉火旁,有人低声温润如玉,压过了木炭燃碎之音:
“今日线报,巴日斯比使团先行一步,提前入京了。”
谢清晏漫不经心说着,将阅完的密报折起,随手扔入一旁的炭火盆里。
“巴日斯?”云侵月疑惑,“哪位?”
“北鄢小可汗,也是此次北鄢岁贡使团中的头号人物。”谢清晏淡声,清徐抬眸,“你应当听过他名号。”
“喔,是那个有‘北鄢幼虎’之名的小可汗?”
“不错。”
玉白修长的指骨抵着铁钳,谢清晏懒拨了拨烧得通红的炭火,他漠然临睨着密报在火中卷曲,焦黑,最后化作灰碳。
“巴日斯虽只有十九,却以骁勇善战著称北鄢各部数年。若非有这位幼子在,乔格那的大可汗之位早该坐不稳了。”
云侵月闻言皱眉,扒拉起手指头来。
“算什么。”谢清晏瞥他。
“算算你成名那会才多大,”云侵月扒拉完,笑眯眯仰回来,“比他早好几年呢,你还夸他。在这位北鄢幼虎骁勇善战的年纪,你怕是已坐镇中军帐了吧?”
“……”
谢清晏懒得理会他莫名其妙的胜负欲,轻嗤了声。
“看来,他就是你要等的人了?”云侵月拿折扇轻敲着掌心,靠在软垫里懒洋洋地问。
“他是契机。”
谢清晏拨动火钳,眸心映着灼灼的光,如炭火般漆红,那点笑意却透着冰似的冷,
“用以撬动,那个足以将宋家推入深渊的人。”
云侵月还在心下思索着,便听隔着重重屏风,有极轻的脚步声入内。
几息后。
董其伤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前。
“公子,查到巴日斯的下落了。”
“……”
谢清晏放下指骨间闲握着的火钳,起身来,随手勾起搭在一旁美人榻上的狐裘。
“在哪。”
“西市,永乐坊。”董其伤的话声停得戛然,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谢清晏察觉,散澹回眸:“还有事么?”
“他……”
董其伤低下头去:“他正与戚姑娘在一起。”
“——”
“咔嚓。”
死寂的暖阁中,火盆里块炭裂开,露出了烧得通红的芯来。
云侵月无辜又憋坏地扭头,看向刚披上狐裘的那人。
“啧,某人又有理由说服自己去见她了。”
“……”
谢清晏停了须臾,回身。
他抬手解下系在颈后的绳,将一枚玉佩拎出来,搁入身后长案上存备的漆金锦盒里,漆眸懒懒垂睨过。
炭火旁,云侵月望见这一幕,他支着下巴挑了挑眉:“为何不让她知道,你便是与她幼时相识的人?”
“于她而言,那时的我不过远行过客,不必知晓。”
谢清晏合上了锦盒,漠然垂眼——
“何况日后她愈是恨我,愈是长安。”
-
胡人当真热情得可怕。
——和那个叫巴日斯的胡人少年相处不过半日,戚白商就由衷感慨。
少年操着一副很是生涩的大胤官话,却拦不住他热切的交流欲。他像是从草原初来城镇的一头幼兽,世间一切都让他觉着新奇,热切,赤诚。
就连原本心绪重重的戚白商也有些受了他感染——
像是暂时拨开了头顶覆着的那些旧事阴云,叫明媚晃眼的太阳驱散影霾,暖融融的扶光便照彻下来。
“仙子姐姐!”
巴日斯忽回过头,兴奋指着不远处的布幡,那双蓝色的眼睛都格外亮地亮,像是日光下潋滟的湖面。
“中原的酒!一起吗?”
戚白商顺着他的手,看见了不远处的茶肆,她却并未拆穿:“好啊。”
于是热情似火的少年又以连翘都来不及阻拦的速度,拉上了戚白商,便快步进了那家茶楼。
“哎……姑娘!”
刚匆匆追上的连翘气得跺脚,又连忙跟了进去。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些,都要!”刚落座的胡人少年对着悬着的木牌一通比划,给过来的堂倌看得目瞪口呆。
堂倌迟疑道:“客官,这么多壶,你们二位也喝不完啊?”
“…湖?不要湖。”
胡人少年茫然地眨了眨他的蓝眼睛。
“……”
堂倌无助地看向起了戚白商。
戚白商在旁笑得支额,察觉堂倌目光后,方抿住唇角轻晃了下手:“随便上两壶茶,两碟茶点。”
“哎!”
堂倌赶忙跑了。
巴日斯满意地转回来,跟着在身周顿了下,目光转过一圈。
直到望向这儿的那些视线全都退避开,他才疑惑地问戚白商:“仙子姐姐,他们在看我、还是你?”
戚白商眼波微晃,随即玩笑道:“也或许,是看我们。”
“我们。”
巴日斯重复了遍,眼睛亮起来,“好,我们!”
两人话间,连翘终于进来了,偷偷睖了胡人少年一眼,便去旁边坐下了。
她此刻是敢怒不敢言。
毕竟面前少年虽然看着无害又热情,然而两个时辰前那一幕她还记得清楚:
恼羞成怒的骗子摊主朝戚白商扑上来时,胡人少年只用了一只手,轻松得像扔鸡仔,随手一撇就把那个大汉摊主丢出去两丈远。
话本里说的力能扛鼎也不过如此了。
也不知她家姑娘怎么想的,要陪这样一个不知来历的胡人少年游荡上京。
连翘正想着,就听见戚白商温柔清婉的声音似无意衔起话题。
“边境到上京,路途遥遥,你来这里,是为了游玩么。”
“阿爸让我来,我来了,”巴日斯咬字生涩,答得却毫不犹豫,笑起来眼睛更像两汪叫雪水濯过的清潭,“来娶大胤最美的姑娘!”
“?”
连翘听了这话顿时恼了,叉腰抬头:“好你个登徒子,原来奔着我家姑娘来的是吧!”
巴日斯被突然奓毛的连翘吓得一蒙,本能地左右望望:“灯,什么灯?哪里有灯?”
“……”戚白商不由莞尔,拉住气得不轻的连翘:“你莫替我自作多情。”
连翘恼道:“他分明就是——”
“好了。”
戚白商安抚下连翘,转向仍旧茫然又无措的巴日斯:“你是不是想说,你的阿爸,让你来上京,是为了完成你的一桩婚事?”
巴日斯反应了两息,又笑起来:“是,婚书!”
“嗯。”
戚白商轻歪头,给了连翘一个“你看”的表情。
连翘尴尬地挠了挠脸颊:“谁让他的大胤官话说得那么奇怪,平白惹人误会嘛……”
堂倌将沏好的茶送了上来。
巴日斯拿起他眼里“中原的酒”,迫不及待闷了一口。
几息后。
胡人少年的蓝眼睛都苦得眯起来了:“是水,苦的。”
“这是茶,”戚白商含笑转回,“慢点喝,对身体好。”
“真的?”少年犹豫地望着她,又看了看茶。
“嗯。”
“……”
于是,刚把茶碗默默推远的少年迟疑了下,又慢慢将它勾回来了。
三人从茶肆出来,楼外天色已经见暗。
连翘远远望见了街边的紫苏,扭头对戚白商道:“姑娘,紫苏来接我们回府了。”
“好。”
戚白商停住身,回眸看向有点低落的巴日斯:“明日,我带你去城南,那儿有一个马球场,如何?”
巴日斯显然没想到,呆在了台阶上,定定地看着戚白商。
戚白商轻眨了下眼:“如果你不想去,那……”
“想,我想!”
巴日斯猛回过神,兴奋得用力点了点头,微卷的中长发跟着晃了晃,在落日余晖下,透着火一样的波澜。
“我来这,等仙子姐姐。”
戚白商轻颔首:“你在上京有落脚的地方么?”
“有!”
不等戚白商拦,巴日斯已经将自己的客栈连带着天字三号的房间都报出来了。
戚白商有些无奈:“你就不怕我包藏祸心?”
“包……心?”少年的蓝眼睛轻晃,他掩饰地揉了揉自己的长发,眼睛瞥向一旁,脸颊却诚实地透起红来,“是你喜欢我的意思吗?”
这大约是嗓门格外高的胡人少年,说得最轻的一句话了。
戚白商一怔。
连翘恼火:“你这人——又占我家姑娘便宜!”
戚白商回神:“包藏祸心,是不怀好意,”她一顿,“想害你的意思。”
“啊……”
少年遗憾地放下手,沮丧了神色,不过很快他又笑起来:“不会的。”
戚白商垂着眸:“我们才刚刚认识,你怎么知道不会。”
“因为,因为……”
巴日斯声音又轻下去,刚散了红的脸也有再次红起来的趋势。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避开戚白商的眼睛,而是认真地盯着她:“因为你有一双,比亚那拉斯神湖更……更清澈的眼睛。”
“……”
戚白商怔然抬眸。
须臾后,她轻声重复:“亚那拉斯?”
“嗯!那是布札达雪山下的神湖,额吉说是世间最美的湖,也是我最想去的地方!”巴日斯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我还没去过。”
“亚那拉斯,我记住了。”
戚白商轻笑,颔首:“如果有机会,那我也想去看看。”
巴日斯的蓝眼睛像濯过水的宝石一样亮起来了:“我!我带你去!”
“好。”
“……”
和巴日斯道了别,戚白商与连翘走向了停在街对面的马车。
连翘将采买的东西放进车里,一边为戚白商挽起车帘,一边不解地问:“姑娘为何要对这个来路不明的胡人这么亲近啊?”
“我不是说过了么。”
戚白商轻声温婉,在弯腰入马车前,她回眸,望见了不远处站在踏跺上,用力朝她挥手的大波斯猫一样的胡人少年。
“嗯?姑娘说过了吗?”连翘茫然,“说什么了?”
“说,”
戚白商朝少年挥过手,转回,面上清婉的笑意在那一瞬冷淡了下去——
“我包藏祸心。”
-
马车碾着青石板上浅落的夜色,停在了国公府的侧门。
戚白商由连翘扶着,方从马车上提着裙角下来,便见一个原本在车马道门后打转的男子上前,出声探问:“可是大姑娘回来了?”
“是,廖管家。”
门房小厮应了声。
戚白商听见声音,浅淡抬眸,便见一个似乎在父亲身边见到过的中年人半弯着腰,快步朝她迎了过来——
“哎哟,大姑娘,您可终于回来了!”
被称作廖管家的男子几步便到了她身前,面上焦急:“府里的家宴就等您了!”
“…家宴?”
戚白商微蹙眉,停了两息,她抬手扶住胸口,“对不住,劳您代我与父亲回禀,今日白商身体不适,便不……”
“不去可不行啊大姑娘!”
廖管家忙慌截住了她的话,左右看看,附耳上前——
“今夜家宴,镇国公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