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日斯的脚步慢了下来,最后停在距离那座辇车数丈之外。
他疑虑望着,似有些不解。
“巴日斯,发现了什么?”使团一行人的另一位为首者出声问道。
“大概是看错了。”
“嗯?”
两人交流用的自然是北鄢语,引路的宫人听不懂,不解地回过身。
巴日斯收回目光:“走吧胡弗塞,耽误了时辰,大胤皇帝要怪罪下来,我们担待不起。”
“等等。”
这一次却是胡弗塞拦住了巴日斯,他的目光没有落在马车上,而是望着马车旁那个一身玄明铠的军士身上。
胡弗塞一把握住了巴日斯的手,将他拉向马车:“既然有幸见到玄铠军的主上,你我岂能不上前拜谒呢?”
“什么?”巴日斯本皱眉要走,闻言由他拉向马车,“你是说,这是谢清晏的车驾?”
“巴日斯,你既然没有认出来,方才为何要过来?”胡弗塞笑着问,眼神却精光熠熠。
巴日斯一震臂,轻松挣脱了手腕:“我的事,尚且轮不到你来过问。”
胡弗塞顿住,低了低身:“是我失礼了,小可汗。”
“……”
二人话间,已经走近了马车。
玄铠军甲士上前,冷脸一横手中长柄陌刀:“站住。前方禁行。”
胡弗塞上前,笑吟吟开口:“我等是北鄢使臣,这位是小可汗。素闻谢帅威名,今日有幸得见,特来拜谒。”
巴日斯皱眉看了他一眼。
胡弗塞虽生在北鄢,却有一半中原血统,长相上除了比中原人更粗犷些之外,也更近黑发黑眼的模样。
而如今听,他的大胤官话更是流利自然。若非这一身胡人服饰,便是混入大胤百姓里,不仔细观察定也无法分辨。
甲士神色凛然,手中长柄陌刀也握紧了:“谁与你说,主上在马车中?”
见对方似起了杀心,胡弗塞眼角下的疤痕抽动了下,却隐忍笑道:“我虽不通大胤礼法,但也知道,以这辆辇车的纹饰仪制,大胤能够用它的人不超五位。”
“在此等候。”
甲士杀意稍敛,转身到辇车外低声回禀。
不多时。辇车外,随着金饰铃铛作响,车前帘子掀开,一人低腰俯身,踏出辇车。
胡弗塞笑容压下几分,眯起眼,目带精光地扫视过去。
从辇车中出来那人身影清长,透着朗月清风似的峻拔气度。眉眼深如远山,鼻峰挺若秀峦,唇角衔着几分薄笑,望之便令人心生悦目之感。
如此模样,说是饮酒作诗的文人雅士、养在上京繁华红尘里的清贵公子,胡弗塞是信的,可说是镇北军主帅……
见那人一边披起狐裘,一边缓步踏下马车旁备好的车凳,胡弗塞终于不笑了。
他偏首向巴日斯,嘴角微动,低声传出几句北鄢语:“他是谢清晏?北疆苦寒,他这样下马都要借凳、见风还要加衣的公子哥如何守得来,确定不是那位镇北军主帅怕死养出来的替身?”
巴日斯目不斜视:“我见过此人踏马飞身,不比草原上最擅御马的儿郎差上分毫。”
“哦?”
胡弗塞望向谢清晏的眼神一凝,冷沉下来,隐见杀意。
“胡弗塞,”巴日斯察觉,皱眉回头,“我们是来上京和谈的,你不可放肆。”
“……是,”见谢清晏近前,胡弗塞转作大胤官话,笑着作揖,“一切听小可汗的。”
话音落时。
谢清晏恰在二人面前停身,他有些讶异地望着巴日斯:“原来阁下便是北鄢小可汗?那日马球场相见,是谢某失礼了。”
“哦?”胡弗塞不解,“谢帅见过我们小可汗吗?”
“偶遇罢了。”
谢清晏望着巴日斯说罢,面向胡弗塞,“阁下是?”
胡弗塞一顿,抚胸作礼道:“只是我们小可汗的一位随从,不足挂齿。”
“阁下的大胤官话说得极好,”谢清晏似随口道,“只是我们大胤还有一句话,叫贵人多忘事。”
胡弗塞眼底精光微动:“何意?”
“意为,我曾远远见过北鄢上将军胡弗塞·纳尔罕斯一面。缇隆泊之战,将军英武不凡,两军对阵,铁骑交错,兵戎相见——看来将军是忘了。”
胡弗塞脸色骤沉,半分笑意不存。
他戎马半生,赢多输少,带着亲信骑兵马上见绌就更是屈指可数——五年前的缇隆泊一战,是其中耻辱之最。
惯以少胜多闻名北疆的胡弗塞铁骑,第一次明明占据骑兵优势,竟得惨败,少年将军一记长刀掠过,那条疤至今还留在他眼角。
今时名扬大胤北鄢的玄铠军,尚起于微末时,便给他留下了最耻辱的疤痕。
“原来,当年那名少年将军便是谢帅。这些年来,当真让我好找啊。”胡弗塞字字如切齿,面上带笑,眼角的那条疤痕却慢慢涨红,充血,像是要绽破开来。
谢清晏却似不觉,温润渊懿地颔首:“不才,正是谢某。”
“可惜了,早知道谢将军来日伐灭西宁、威赫北鄢,那当年胡弗塞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该将谢将军的尸首留在缇隆泊。”
话里字字杀机四伏。
谢清晏眼睫都不曾眨一下,他望着胡弗塞,温柔含笑道:“你做不到。”
“——!”
胡弗塞脖筋猛跳,圆目如猛虎怒睁,上前一步:“谢将军孤身在此,无人护卫,连兵刃都不在手,就不怕惹我一怒、血溅五步?”
“胡弗塞。”巴日斯低声冷喝,只是不等再说什么,他耳廓微动,犹疑地掠走目光,看向后面谢清晏方才下来的那驾马车。
而听了胡弗塞的话,谢清晏身后的玄铠军甲士面色一冷,手中长刀立正,刀首重锤在地面。
青石板上顿时砸出了一个坑。
“不可无礼。”
谢清晏侧眸,斥过身后甲士,便淡然望回胡弗塞面上。
“败军之将,安敢言勇?”
“——!!”胡弗塞上身绷紧,如弓待发。
巴日斯面色顿变,顾不得再探便从马车上收回目光,一把拉住了胡弗塞,向后连连拽了两步。
“胡弗塞!”巴日斯沉声警告。
胡弗塞猛然醒神,他想到什么,厉然抬头,环顾四周,几息后就在不远处宫墙顶发现了刺眼的反光。
是早埋伏好的弓弩手。
若是他方才当真出手,怕是血溅五步之人绝非谢清晏、而是他了。
“……”
胡弗塞后背起了凉汗,神色愈发沉冷地看向对面那个如温润君子似的青年公子。
本来是他佯怒,故意对谢清晏出言相激,想一探虚实,结果佯怒被激成了震怒,反而着了谢清晏的道。
胡弗塞怒意勃发,眼神沉下,最后竟成了朗然笑声:“好,好啊,英雄出少年,可惜不出我北鄢!”
说罢,胡弗塞转身,回向使团。
谢清晏眼神微深。
在胡弗塞的背影上停了须臾,他有些遗憾地将目光转向巴日斯:“小可汗不走,是有何吩咐?”
巴日斯眯起湖蓝的眼,他不擅大胤官话,直接用北鄢语问:“你今日是不是故意来此,拿自己钓胡弗塞的命。”
谢清晏微露讶异:“我大胤以礼法为先,小可汗何出此言?”
巴日斯皱眉:“我最不喜欢弯弯绕绕。”
“喜与不喜,用与不用,本是两码事。”谢清晏轻叹,“小可汗一日不用,便一日只能成将、不堪为帅。”
“……”
巴日斯不喜欢这个话题,索性直接回头,看向了谢清晏身后的马车:“车内还有旁人?”
谢清晏原本疏慵的神色微微冷了。
他抬眸不语。
巴日斯侧耳,转作大胤官话,试探问:“听气息,是女子?”
谢清晏垂眸,语气散淡道:“谢某荒淫,藏着一位宫宴前供我取乐的美妾而已。”
“……”
车厢里咚的一声轻响。
像是金链子锤在马车车壁上,带着咬牙切齿的怨气。
巴日斯显然也没想到谢清晏能这么面不改色地自污,梗了半晌才开口:“北鄢传闻,谢将军不近女色。”
“边境苦寒,难有美人。上京繁华红尘里,牡丹花下销魂窟——极乐之所、虽死无憾。”
谢清晏答得行云流水。
奈何巴日斯几乎是一句都没听懂。
不过这话,本也不是说给巴日斯听得。
——
三两言将人敷衍走,谢清晏再回马车中,迎面便是飞过来的一只金樽。
谢清晏轻侧身。
“砰!”金樽擦着他狐裘,在车壁上砸出一声清响。
谢清晏捡起金樽,随手搁在桌案上,解去狐裘,露出了冷白修长的颈项上那个刺眼的尚浸着血色的咬痕。
“这便生气了?”谢清晏伏身,重新解开了他下车前再次给戚白商锁上的金链子,“那日在马球场,亲眼见那般亲密同席共游,我可都不曾说什么。”
“马球场?”
戚白商僵了下,蹙眉:“你若不喜婉儿与云三相交,直言便是,何必迁怒旁人?”
“?”
谢清晏给她解去金链的指骨停顿,意味深长地撩起眸望她。
戚白商不喜欢谢清晏这种时刻的眼神,像是要剥尽规矩礼教,将她吞吃入腹似的,赤裸又极具侵犯。
她莫名有些心虚,只得转开眼,也跳开了话题:“巴日斯,是北鄢小可汗?”
“不错。”
“你似乎,有意接近他们?”
“……”
谢清晏刚直起身,将金链绕在指骨间把玩,闻言他薄薄的唇角掀抬了下,未置可否。
戚白商却忍不住追问:“为何?”
她一顿,将声音放到最低最轻:“你当真要谋逆不成?”
谢清晏低嗤了声:“我对做皇帝没兴趣。”
戚白商一怔。
实在是谢清晏的语气太自然,笃定,只有对什么唾手可得的东西才会有那样不屑一顾的冷漠与嘲讽。
谢清晏松开了金链,漫不经心道:“帝位之下是刀山火海,要踏上去,就要一分一毫剐却人性。而我只想做个人……”
他一顿,似玩笑道:“与我的夭夭享尽极乐欢伦。”
“……”
戚白商听谢清晏无耻至极的话听多了,竟然有些习以为常了。
她轻磨牙:“鬼话连篇。”
马蹄声哒哒敲着宫门内道上白玉似的石板,最后慢慢停了下来。
谢清晏为戚白商拉开车帘,露出这巍峨宫廷幽谧荫蔽的一角。
戚白商整理好衣裙,下了马车,见到不远处的宫墙下,一个宫娥似乎等候已久。
“她会带你入宴席间。”谢清晏停在辇车旁。
戚白商本不欲离他,转身想走,只是履尖的明珠晃了一下,还是停住。
她背对着他:“北鄢使团入京,当真只有和谈之意、别无他想吗?”
谢清晏停了两息,似笑:“只凭方才对峙,夭夭便如此敏锐洞察,养在深闺确实可惜,该入我中军帐中,做个军师谋士才对。”
“你不想说便不说,”戚白商蹙眉,侧过脸,“不必与我打这些机锋。”
谢清晏叹了声笑:“北鄢与大胤不同,以部落为聚。部落有大小,权位有高低。其中主事一干部落愿意和谈,其余只能俯首从之。”
戚白商并未说什么,仍是无声等他说完。
“不过。”
谢清晏眉眼如古井不澜,声音自若:“若是我死了,那自然便不必和谈。”
“……”
果然。
戚白商在心里叹了声,转身,她回到谢清晏面前。
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话声,她抬眸对上谢清晏的眼:“告诉你的暗卫,一旦遇险,无论死活,先去找我。”
戚白商手腕一翻,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只极小的锦囊,递给谢清晏。
“这枚丸药,虽未必可解百毒,至少能吊一时性命。若势危急,服下去。”
谢清晏停了许久,才抬手,指骨探向戚白商掌心间:“是你制的药?”
“我没有那样的本事,此药是我老师所赠。论岐黄之术,天下无出其右。”
戚白商见他取走锦囊,便要收手转身。
然而她的手还未垂下,就被谢清晏一把攥住了手腕,拉向身前愈近。
戚白商惊疑抬眸:“你——”
“我如此待你,为何还要救我?”谢清晏低低凝眄着她。
戚白商蹙眉:“旁事暂且不提,你三番两次救我性命,无论缘由,我不会恩将仇报。”
“可我会。”
谢清晏俯近,“夭夭不曾听过,东郭与狼的故事么?——你救了狼,狼只会吃了你。”
觉察那边的宫娥久等不至,已经望向这儿了,戚白商挣脱不开,恼得抬脚踢了谢清晏一下:“那忘恩负义的狼最后死了!”
“是么。”谢清晏低声问,“谁杀的。”
“东郭!”
“哦,那我也算死得其所。”
“?”
谢清晏说罢,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手。
戚白商:“……”
改日老师入京,她一定、一定要请他来看看这人是不是脑子有大病。
戚白商凶巴巴瞪了谢清晏一眼,转身便走。
“小医女。”
身后谢清晏兀地清声。
戚白商一停,没表情地回头。
宫墙下翳影洒落,将那人如玉峻颜遮得半昧。
于影间,他低声启唇。
“今日起,不要再与巴日斯见面了。”谢清晏温声道,“否则狼死之前,一定会吃尽你的。”
“……!”
戚白商恨不得提着裙子跑。
-
即便没有谢清晏的提醒,戚白商也已经放弃借巴日斯接近胡商团的计划了。
北鄢小可汗这样的身份,牵一发则动全身,借他行事和火中取粟无异,其中变数,实在不是她能把握的。
只能另寻他法了。
“…哎。”
坐在偏殿的女眷末席,戚白商轻叹气,刚从面前长案摆着的碟子里衔起一片白萝卜,还未抬筷,就听身遭一阵躁动。
“戚姑娘。”
“?”
戚白商抬头,就见一个女官模样的宫侍款步走到她跪坐的桌案旁,福了福身:
“陛下钦点,请您移席到主殿。”
“啪嗒。”筷子间的萝卜片掉到了桌案上。
同周遭意外艳羡的女眷们相比,戚白商只觉着背后发凉。
今日宫宴,使团列席,能进到主殿的女眷要么是已经婚嫁的诰命夫人,要么尚未出嫁,但不是公主也是郡主县主。
如何轮得到她呢?
“戚姑娘?”女官催促。
“……谢陛下恩典。”
戚白商只得作礼,起身跟着去了。
事实证明,惊于此事的显然不只是戚白商——
“你怎会在此?!”
女官领戚白商入席的邻座,宋氏险些惊得没能压住动静。
回过神她连忙伏低了腰,望了一眼御座,陛下正与下首的北鄢时辰交谈,无暇旁处。
宋氏这才狠狠扭回头:“戚家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连你这等出身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都敢沾染主殿……”
听出大夫人禁足多日,怨言重得很。
戚白商慢声道:“那位女官说是陛下钦点,大夫人若有怨,不如去找陛下?”
“你敢拿陛下压我?”
戚白商懒得与她争辩。
正值此时,一位红袍官员快步从殿外步入,临近御前,纳头便拜。
“钦天监监正沈尽夏,叩见陛下。”
“何事,非得今日禀啊?”谢策不辨喜怒地低头问了句。
“回陛下,”沈尽夏扶正了官帽,面露喜色,“今日入夜,臣观天象,镇国公大婚之良辰吉日已定,合天德、月德之形…………”
谢策耐着性子听完,中途瞥去下座左首,披着雪白狐裘的青年如玉山清立,眉眼渊懿,不见动色。
说得像是旁人大喜之日,他是漠不关心。
“好了,”谢策摆摆手,“说罢,钦天监择了哪一日?”
沈尽夏大拜:“正是明年开春,二月初九!可谓天择良日、佳偶玉成啊!”
宫宴主殿里掀起低低的议论声。
谢策不知想什么,点了点头:“是个好日子,朕允了。”
谢清晏跪直起身,同他身旁的戚婉儿前后一并,覆手作礼。
“臣,谢过陛下。”
“臣女戚婉儿谢过陛下。”
“免礼,平身吧。”谢策摆了摆手。
两人落身间,前后立时便是止不住的低声贺喜:“恭贺镇国公啊!”
“还得恭喜庆国公,得女如此,夫复何求啊……”
“……”
与二人斜对,主殿右侧的末席间。
戚白商垂回了眼。
“看来你已经知道厉害了。”
宋氏应过周遭几位高门女眷的恭贺声后,得意而讥诮地蔑向戚白商:“有美色又如何,你连个妾都做不成——无论陛下还是长公主,断不可能让你这样一个青楼出身的入镇国公府!”
宋氏说着,看向了与谢清晏并肩、被围拱于百官之首的戚婉儿,她面露得色:“婉儿才是谢清晏的夫人,而你,充其量不过是他见不得光的外室、一个信手可抛的玩物!”
“……”
戚白商捏紧了指尖,慢慢平息:“我劝夫人,少言几句。”
宋氏回头:“你还敢指摘我了?”
“白商不敢,但旁人未必,”戚白商抬眸,冷声道,“夫人似乎是忘了,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险些命丧于谢清晏剑下的……究竟是我,还是你?”
“!”
被触及近一月间吓得她难以入睡的梦魇,宋氏登时脸色刷白。
戚白商平扫视线,掠过不远处的那一双被恭贺声环围的金童玉女。
她停顿了下。
那边灯火璀璨,此席黯然如夜,倒真是像远隔遥遥星汉。
戚白商刚要垂回眼。
忽地,她视线中央的那人似有所察。
于众人围拱间,谢清晏蓦地回眸,望向了主殿之末。
四目相对。
从始至终,对身遭恭贺之声反应淡漠寥寥的那双漆眸里像掀起骇沉的黑潮。
戚白商被他眼神攫得一滞。
几乎是同时。
大殿正首,谢策叩着御座道:“巴日斯,你方才与朕所求之事,可是作真?”
“当然!当然作真!”巴日斯起身绕过长案,跪于殿中,叩首。
“巴日斯代北鄢——向您求娶大胤庆国公府贵女,戚白商!”
“愿结连理之姻,以修两国之盟好、定北疆之太平!”
顷刻之间,大殿陷入一片震惊死寂。
御下首席。
谢清晏眼底霜寒彻骨,回眸如刃,直抵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