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殿震惊死寂里。
末席女眷间,戚白商脑海一片空白,难置信地转头望向了御前。
巴日斯方才说的是…求娶她?
不期然地,戚白商想起了与巴日斯初遇那日,他在茶馆里说起的来大胤的目的。
[阿爸让我来,我来了。]
[来娶大胤最美的姑娘!]
“……”
彼时戚白商以为只是一句笑谈,没想到,却是北鄢和谈的条件之一。
看来这便是陛下将她召来主殿的因由了。
对陛下而言,既能以一个区区国公府庶女达成和亲,又能彻底从上京拔了他的眼中钉,自然是一箭双雕的好局面。
戚白商低回眸,平定下涌动的心绪,思索起来。
她是不想远离故土,可若无力抗衡帝心,倒也不妨顺势为之……
至少,在嫁入北鄢前,借助待嫁北鄢小可汗的这层身份与关系,她或许将有与湛云楼背后的胡商团接触博弈的余地。
那么想要揪出辎重走私案与宋家联系的关键人物,也并非无稽之谈了。
在戚白商权衡利弊的片刻里,主殿内,已陷入一片窃窃低议里。
谢策的目光扫过那些神色各异的老臣们,有人颔首,有人不满,也有人置身事外不以为意。
最后一眼,他停在某张桌案后。
那儿跪坐着个中年男子,头颈压得极低,手中拈着的杯盏却僵在了案前似的,一动不动。
谢策嗤之一笑,声音却压下去,众人不敢抬头去望的御座上,只听得见谢策不辨喜怒的雄浑声音。
“既是求娶戚家的女儿,那,庆国公以为如何呢?”
“……!”
戚嘉学手中攥着的杯盏吓得一抖,晃出来几滴清酒到袖口,他顾不得擦,连忙放下杯子就从桌案后起身,弓腰低头地到殿中跪下,叩首。
“臣,臣……臣不敢妄言……”
“儿女婚嫁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既是戚白商的父亲,有何不敢啊?”谢策顿了顿,话沉下来,“朕叫你说,你就说。”
戚嘉学伏地的冠帽都哆嗦了下,半晌才终于咬牙出口:“白商自小离家,不在,不在府中,臣不能妄断她婚事,还须,还须问过她自己的意思……”
“……”
此言落地,众人如何反应戚白商不知,她自己却着实意外地抬了抬头。
连一旁的宋氏显然都出乎意料,含恨切齿地瞪了她一眼:“竟能哄得你父亲为你扛住了陛下威严,你还真是了得。”
“哪及大夫人,”戚白商冷淡垂眸,“为挑拨父亲与我母亲关系,竟敢妄自非议陛下后宫之事,也不怕触怒龙颜?”
宋氏脸色顿变:“戚嘉学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未曾,”戚白商轻言,“夫人不打自招罢了。”
“你——!”
二人言语交锋间。
御座上,谢策轻眯起眼,停了两息,才将那压得戚嘉学快喘不过气来的视线挪走了,徐徐落向主殿后方。
“既如此,那便依你的意思,戚白商何……”
“在”字未出。
“陛下。”
御座下,左席座首,忽有清影侧身,合手作礼:“臣有议言。”
谢策眼神沉下:“戚家府内之事,你就不要插手了。”
语气仍是温和,但个中警告之意分明。
却抵不过那道身影如玉山倾折。
谢清晏伏地叩首:“臣与婉儿大婚既定,戚家之人便是臣之至亲。”
“……”
满殿寂然,一众大臣官眷们纷纷惊目望来。
上首的长公主更是面色微变,紧张地攥紧了织锦长袖,望了眼阶下的谢清晏,又目光栗然地看向御座。
“好一个至亲啊……”谢策虎目轻眯,“好,那你说罢——抬起头来,看着朕的眼睛说!”
迎着御座上神色沉冽至极的帝王,谢清晏平袖在前,缓声:“巴日斯求娶戚家女,若是两情相悦、男婚女嫁,我朝并无通婚禁令。”
他停顿一息后,在长公主用力摇头的示意下,平静续道:
“但我大胤,断不能以女子婚嫁之身由,向外邦行和亲妥协之举——还请陛下圣裁!”
一言毕。
如所意料,谢清晏在谢策的眼中第一次看到了他对他毫不掩饰的震怒杀意。
谢清晏视若无睹,义无反顾地折腰跪身,叩首到底。
而有了他作枪锋,原本还在低议的大臣们,尤其是早已按捺不住的言官们,此刻纷纷带着怒容起身离席。
“谢公所言不错,请陛下三思!”
“我朝决不能与外邦和亲、有违祖宗礼法啊陛下!”
“可北境若再动干戈,势必是劳民伤财,谈和未尝不可!”
“时移世易,岂能守古不变?”
“请陛下三思!!”
“……”
满殿杂声间,两派文官吵得不可开交,几乎要撸袖子肉搏了。
角落里。
太子太傅云德明身后,靠在后案的云侵月头疼地望了一眼文官们纷乱的身影间那道跪地岿然的背影,便收回视线。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云侵月扶额,叹道,“谢琰之,你怕是疯得彻底。”
-
一场岁贡宫宴,在文武百官险些赤膊相见的“热闹”里收场。
戚白商等女眷先离了宫,回府后也不得安眠,半梦半醒地捱过了一夜,才听前院小厮来禀,说公爷与长公子都在回府的路上了。
戚白商匆忙梳洗穿衣,到前院去,正遇上了归府的戚嘉学与戚世隐。
“父亲,兄长,陛下可有决议了?”戚白商径直问道。
“只说是待年后再议……”
戚嘉学面色熬得憔悴,欲言又止地看向戚白商,最后摆摆手:“也罢,过两日就是除夕,那就到年后再说吧。”
戚白商面露迟色。
戚世隐似是察觉了什么,停了停身,低声道:“谢清晏被陛下罚了脊杖。”
“什么!?”
戚白商面色顿时一白。
戚嘉学本要穿廊入堂,听到兄妹二人低语声,也停住了。
他回过头:“谢公这番执言,无疑是在北鄢使团面前落了陛下的面子,只是脊杖二十,已经算轻罚了。”
戚白商微微咬牙:“可那是能要人命的。”
“白商,陛下不会也不能因为这件事就要伤他性命,谢清晏素得帝心,行刑的侍卫有数的。”戚世隐见她脸色雪似的,忙出言安抚。
戚白商却放不下心。
满朝皆知晓谢清晏得帝心,可那是他事事顺应那位圣人的意,戚嘉学只以为是陛下被落了面子,可更重要的——
谢清晏明知帝心、却忤逆圣意,这才是谢策最不可能容忍的一点。
这番脊杖,已是嫌隙。
若放任这条嫌隙扩大下去,只怕失了帝心也是迟早的事。
真到了那时,三十万镇北军兵权、大胤民间威望声势,便成了悬于他颈上的利斧!
思及此,戚白商再待不住,与兄长告了礼,转身便要离去。
“白商。”
她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戚嘉学有些复杂的唤声。
戚白商回眸。
戚嘉学低声踟蹰:“你与谢公,可有什么……”
“父亲!”
戚世隐横眉截断。
戚嘉学一顿,面色几变,最后摇头:“是父亲妄言了。你去吧。”
“……是。”
戚白商转身离去。
回到院中,戚白商拉住在院外等候的连翘:“去与云三公子的人联系,问他谢清晏伤势如何了,可须我去看诊?”
“……”
一个时辰后。
接上了戚白商的朴素马车在城中一番迂行,终于停在了一座偌大府邸的角门外。
车夫不知出示了什么信物,只听低言交涉后,马车才重新行进。
又片刻过去,戚白商终于感觉马车停了下来。
驾车的人为她掀开了帘子:“戚姑娘,到了,请您下车吧。”
“多谢。”
带着帷帽的戚白商顺着车凳下来,只是一边踩落实地,她一边四顾而迟疑:“这里,似乎不是琅园?”
“回姑娘,不是。”驾车的车夫将车凳收起,朝戚白商示意,“请姑娘随我来。”
“等等,”戚白商瞥见墙角探出的珍品玉堂春,心里忽乱了下,“那这里是何地?你们云三公子没说清么,我是来为谢公看诊的。”
“姑娘放心,您要见的人就在此处。谢公今日下了朝,领了脊杖,并未回琅园,长公主命人将他带回了府里。”
其貌不扬的车夫平静回头。
“此地,是静安长公主府。”
“…!”
戚白商险些拎着药箱调头回马车里。
——
长公主府,明月苑。
府里的下人们皆知,谢清晏自十二岁从长公主封地的汴州春山迁入上京,便住进了明月苑里。只是那年岁末,驸马带其从军,至此谢清晏便久居边疆,鲜少回京了。
连带着这明月苑也无人居住,虽有长公主安排着下人日日打扫,却难免生了荒凉之感。
而今,却还是谢清晏此番回朝,头一回住进明月苑里。
只是长公主殿下却开心不起来。
她正坐在屏风外,拈着佛珠,双眼微红,显是哭过了:“……你明知陛下心意,昔日要娶婉儿已是强求,如今何苦又与他作对?”
“清晏不孝,劳母亲忧心了。”
房中有人低声,温和平静地答道。
谢清晏伏身榻上,外袍尽解,只着了里衣,薄被从腰下覆过。他背上殷殷错落着血红,透过了雪白单薄的里衣,看着刺眼可怖。
长公主府的亲信医者正小心翼翼地从血肉上撕裂衣衫,为他止血。
“皇兄既决意为之,便是谁都拦不住的,你又何必?”长公主劝着,“我早便听闻这个戚家女子生得极美,叫聪儿都起了心思,可偏有过流落青楼的名声,如此,若能嫁去北鄢,成和亲之举,也不失为一桩美……”
“母亲。”
谢清晏少有地打断了长公主的话。
停了两息,他低哑声线里似透着几分倦怠,“我累了,母亲,今日便请您暂回房休息。我之后再去向您请安。”
长公主轻叹了声:“也罢。”
她起身,刚要向外。
合上的门扉间,在左右侍立的下人中央,又投下了两道影。
其中一道男子身影低头作礼:“禀主上,云三公子为您请来的医者到了。”
“……”
阁中一寂。
屏风内,榻上之人的气息像是忽地一顿,又沉了下去。
谢清晏低声:“请她进来。”
长公主正疑惑:“府中有信得过的医者,何必还叫旁人来?”
门扉打开。
戴着帷帽的女子清影翩然于庭院之前。
隔着帷帽白纱,提着药箱的女子显然也是一惊,跟着伏身作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打量过她,没看出什么,跟着点头:“起来吧。”
“谢殿下。”
戚白商起身,只觉心都快从胸口里跳出来了。
她侧过身,低头等着这位往外走的长公主殿下先离开。
长公主从她面前走过,就要踏出门扉时,身影忽地一停。
她回眸,目光定在女子拎着药箱的左手上。
白皙纤细的指根处,分明落着一颗雪中红梅似的小痣。
“你……”长公主悚然一惊,回头看了眼屏风内,跟着落定在女子的帷帽上,她面色稍沉,“摘了帷帽。”
戚白商僵停:“殿下?”
长公主难得显了怒色,向左右一望:“你们,摘掉她的——”
“谢公!你身上有伤!动不得啊!?”
屏风内传来医者骤然惊声。
刹那之后。
只着里衣的谢清晏已是眉眼霜寒地踏出屏风,原本向后躲过两位侍女摘帽的戚白商手腕一紧,便被他拉到了身后。
“出去。”谢清晏冷眸一扫。
如凌冽彻骨的寒风,夹着冰雪涤荡屋内。
除了长公主与谢清晏身后被死死握住手腕的帷帽女子之外,所有人不敢等第二息,纷纷低下头,快步跑出了明月苑。
须臾,风停雪霁。
长公主至此才慢慢回过神,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这个叫她陌生的谢清晏:“晏儿,你那日所说,梦中仙……”
“酒后妄言,母亲莫不是信了?”谢清晏松开了钳握着戚白商的指骨,眉峰微微抽动,身影难察地轻晃了下。
“如若只是妄言,那你又为何要藏起她?”
“……”
谢清晏低垂的长睫如羽,密匝匝地遮蔽过了他眼底涌动的情绪。
不知想透了什么,几息后,他忽颔首。
“也该叫母亲知晓。”
谢清晏转过身,在戚白商望着他的伤而失神不防备的须臾里,他抬手,微灼的指骨掀开白纱,抵上她下颌,将帷帽松解,脱下。
“…谢清晏!”
戚白商猛然回神,再抬手想拦住,却已经晚了。
谢清晏轻咳了声,咽下口中血腥气,这才缓回过身。
“若送她和亲,”
在长公主不可置信地睁大的眼前。
谢清晏清疏冷淡地启了声:“纵是忤逆圣意,有生之年我也势必马踏北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