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该贺我。”
马车驾动,车轮滚滚。
谢清晏修长的指骨像是被冰水浸透过,捏住了戚白商挣扎的下颌,他指腹抵着她细腻的颈,近乎颤栗地体察那脉搏在掌心下的跳动。
差一点、只差一点。
谢清晏几乎嗅到死与她擦肩而过留下的冰冷气息。
从谢清晏怀里挣脱开,戚白商气极扬手。谢清晏不退不避地望着她,她却又在落下的最后一刹那攥住。
指甲陷入肉里,疼得人心口都发麻。
她慢慢吸气,想缓和胸腔里那种紧迫得无处释放的窒息。
“你要与婉儿成婚了,谢清晏。”
戚白商阖了阖眼,听见自己吐息颤得厉害:“不论你是为了什么,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这是你自己选的。”
“……我选的。我会送你离开。”
谢清晏克制着,一根根松开指骨,将眼神从她身上撕扯下来。
“在那之前,陪我去最后一个地方。”
-
是夜。
上京城,郊外三十里,骊山内。
马车一路未停,至此已行了两个时辰,天早已黑透了。
车驾内。
谢清晏朝戚白商伸出手,眉眼阒然:“下车吧,我带你见见我在世上最后一位至亲。”
“……”戚白商微顿,蹙眉望向外面的漆黑山野:“他住在此地?”
“不。”
谢清晏垂眼,轻声像怕扰了山野夜风。
“她葬在此地。”
——
那是一座祠,建在山野间的无名祠。
烛火烧破夜色,映照向巍巍殿上,古朴漆黑的木架凛列如兵阵,四百一十七座无名牌位,便贡于骊山深处——
不见天日。
戚白商僵然立在祠外石阶下,捏紧裙角,无声望着殿内的人。
谢清晏今日着一身漆黑玄袍,革带束腰,尾摆如墨,从他跪地折腰的身后迤逦开,融入夜色里无尽蔓延。
他向着那些无名牌位叩首,上香,再叩首。
四野风声萧然,席卷山间,拂过古木的枝梢,在这座无名之祠内盘旋,像是一曲不知回响过多少载的悲切呜咽。
戚白商望着巍巍祖祠内那道孑然孤绝的身影,心口迟缓地泛上涩痛。
像绵密的针布滚过,层层叠叠扎上来,避无可避,也压不下忍不得。
在琅园那日,她问董其伤谢清晏是否也姓董时,便有所猜测——
在这世上若论最恨宋家与安家,最轻鄙那位九五之尊,除了满门忠烈一朝尽亡的裴氏之后,还会有谁呢?
戚白商涩然地垂下眼。
她想起了自己初来上京那段时日里,婉儿同她说起过的。
[……裴氏全族获罪尽覆,连嫁出去的裴氏女都未能幸免。]
[市井中有过传闻,嫁入董家的裴氏次女与其子董翊,在裴氏覆灭当日恰归家省亲,然而查遍裴氏全族尸身,并未寻及二人。此后这母子二人便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未过两年,兵部侍郎也即董翊之父,便被如今的安太傅查贪降罪,全家流放,死伤殆尽了……]
即便她早有猜测,但如今真正确认了,望着这巍巍殿内数百座无名牌位,戚白商还是难以遏止地心口栗然,浑身冰凉。
说不出是怕,是悔,还是悲。
难怪他恨安家入骨。
难怪那夜在行宫启云殿外,他抱着她从熊熊烈火中逃出,听到舅父叫破她身份时,望向她的会是那样恸绝的眼神。
那一刻他后悔了吗?
悔不该将她这个害死他全族性命的世仇之族的女儿,冒死从烈火中救下?
可你若悔了,为何又要一而再执迷、乃至今日还要带她来此,教自己身陷险境呢。
生死尽付于她一人之手。
他怎敢的?
“……”
戚白商正情绪汹涌难抑,忽觉眼尾覆上温凉如玉的指骨。
她一滞,掀起眼睫。
那人不知何时出了祠堂,踏下石阶,此刻就停在她面前,抬袖擦去她眼角水痕。
“为何哭了。”谢清晏哑着声问。
他停了两息,似是要笑,却终未能成:“是怜我无泪可落,代我哭的么?”
戚白商湿红着眼,仰脸望了他数息。
终究在谢清晏情不自禁沉沦着俯身欲要吻下的眼神前,她侧身,避了过去。
谢清晏滞停住身。
“谢清晏,你不该带我来此。”
戚白商平复了泪意,侧回眸望他,又越过他身侧,望他身后于夜色烛火中巍巍的无数牌位:“九泉之下,你叫亲族何安?”
谢清晏瞳眸微颤。
须臾后,他低声笑起来。
“……我早便是世间最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
谢清晏垂手,执意将戚白商藏在袖间捏得紧颤的手攥入掌间,覆裹住,“不差这一桩。”
然后那人抬眼,缓笑轻嘲般,拉着她走向这座祠后:“若有报应,便教他们尽来索我的命。无干旁人。”
戚白商来不及推拒,也不忍推拒。
她红着眼眶跟在他身后,由他牵着,绕过院墙亭廊,草木曲折……
最后停在一座孤坟前。
坟旁立着棵古树,月华下枝叶蔼蔼,足为孤坟遮风避雨,陪它历过不知多少载岁月流长。
戚白商仰头望着它。
不知为何,她觉着有些似曾相识。
像是曾在很多年前来过这儿,可又和记忆中不一样……
不待她想罢。
在坟前叩首的谢清晏忽低声说道:“她叫裴华霜,裴氏次女,也是我的第二位母亲。”
戚白商一怔,望向他。
裴氏次女裴华霜,便也是嫁入董家的董翊之母。
可他为何对她的称呼如此……
那人从跪地到折膝,最后缓直起身,在月下斜拓一道清孤侧影。
“我这一生,为了活下去,”
他似自嘲地笑了,“……喊过三个人母亲。”
戚白商呼吸微滞,心口刺痛加剧。
她难以忍受地蹙起眉。
“有人怜我,有人杀我。”谢清晏垂手,轻拂去墓碑上的尘埃,“她既怜我,又比这世上任何一人都更想杀了我。”
“……”
戚白商猝然睁大了眼。
直到这个刹那,她忽发觉出自己之前以为验证的全部猜想都在动摇。
怜他的,是静安长公主。
怜他又杀他的,是坟茔之中他第二位母亲。
那最后一位杀他的“母亲”,岂不才是他的生母……
生母,弑子?
[既有二三四,便该有一,大皇子呢?]
[……裴家覆灭当日,今上与诸后妃皇子在行宫秋猎,当时,裴皇后囚大皇子,于行宫启云殿纵火自焚。母子同殒。]
[那位大皇子,竟是被他亲生母亲活活烧死的……]
[戚白商,你记清楚。]
[我不是谢清晏,我叫谢琅。]
[谢琅……]
[谢琅!]
那些追溯回来的话声里,戚白商不可遏止地全身都栗然起来。
苍白的手蓦然捂住了唇。
她睁大了眼睛,眼眶里一下子涌上泪。
而在她被泪水模糊扭曲的视线里,那人快要融入夜色的墨袍被风吹得震颤。
唯有出口的声音平静如死寂。
“现在你知晓了,我为何恨你、恨你母亲。”
谢清晏背对着她,没有回头。
“我至今记得十六年前行宫的那个下午,我跑入母亲殿中,看到的她那张绝望的脸。我后来曾发誓,会让安望舒与她的亲族一样露出那个神情,要他们沦入万劫不复的无间里。”
“对不起……对不起…………”
戚白商泪水潸然难止。
“我一定是太恨你了,恨得太深,纠缠太深,才会以恨为爱,行将踏错。”
谢清晏合上眼,一字一句如凿心刻骨。
袍袖下,他紧攥的指骨间一滴滴血色顺着指缝溢出,滴下,无声没入泥土中。
修长颈项上,那颗喉结沉涩地滚动。
像是咽下世间最锋利的刀。
那人声音沙哑,一道泪痕掠过他微颤的唇角:“后日便是我与婉儿的大婚,你我无论情恨、皆尽于此。戚白商,今生,我不想再见你了。”
无法克制的泪将戚白商的气息都吞没,她几乎说不出话,只能望着谢清晏跪在墓前的背影,一边流泪一边逼自己点下头去。
“好……”
谢清晏道:“皇后宋氏与我亦是杀母之仇,我会处置。春山是长公主的封地,谢聪的手伸不进去。我在那儿已安排好一切,你的两个丫鬟也都在那里等你。”
“你走吧,马车就在外面。”
“……好。”
戚白商栗然攥紧了冰凉的手指:“如果这是你要的,那我走。”
她情不自禁想起去岁行宫那场由她亲手燃起的大火,却无法想象,那时的他有多绝望、多恨他自己。
戚白商含泪转过身去。
[谢清晏!]
[你想替她死、是么?]
[区区妻妇之姊,便值得你如此不惜性命?]
[臣代戚家请命,求陛下将她逐离上京,永生不得还——]
“……我答应你。”
仿佛跨过时与空的长河,戚白商望见了那场火海虚影里,身影栗然、为她拦在刀锋前的背影。
“我答应你……谢琅。”
“今生今世,你的上京,我永不回还。”
-
谢清晏确实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从骊山一路向外,他沿途布置下的人甚至没有给戚白商留下半点回寰后悔的余地。
马车与驾车的车夫换过不知多少次,戚白商在半梦半醒间被跌宕的车身晃醒,恍惚间,觉着马车像是载着她,逃离一场追逐在后倾泻而下的山洪。
这般折腾了一夜又一日。
第二日傍晚,马车终于从荒野山林进入临近的城镇,在长街上慢了下来。
车夫嘱咐她途中不能露脸,便是下车,也是戴着帷帽的。
只是戚白商在终于踩上青石板路,仰头看向停了车驾的面前楼阁时,却愣住了。
“……绯衣楼?”
戚白商心里兀地一跳,回头,隔着帷帽问:“为何来这儿?”
“此地隐秘,可掩人耳目。进出纵有痕迹,亦会有人为姑娘除去。”车夫答得恭敬,一边说话一边将戚白商请入楼中。
戚白商没能问出口的那个问题,在她被送入下榻休息的二楼房中后,便得到了答案。
房中的桌上隔着一张桃木托盘。
托盘里安然躺着两件物品:一块走着“琅”字的玉璧,一把镌刻着“绯衣”的匕首。
“玉璧证身,绯衣成令。持此二物即为大胤境内绯衣楼之主,凡有令出,莫敢不从。”
领她上来的绯衣楼楼中老者朝戚白商作揖,又道:“这是公子临行前所赠,请姑娘万勿离身。”
戚白商上前,拿起那只匕首。
她抚着青铜刀鞘上嶙峋的刻字,只觉心口涩然:“绯衣……”
非衣为裴,是谓绯衣。
近十载在大胤境内风生水起,原来其后之人,本便是裴家旧部。
“他为何要留给我?”戚白商握紧了匕首。
老者迟疑:“兴许,公子认为姑娘是他可以托付之人。”
“……托付?”
戚白商轻声笑了,长睫轻眨,散去了泪意。
她放下匕首:“罢了,在他心里,我终究不是那个与他同路之人吧。”
“请姑娘今夜好生休息,明日启程。”老者再次作揖,退身出去。
“……”
门扉合上。
戚白商推开了半扇窗,听着街外临近宵禁渐渐歇了的喧嚣,想着不知是否得了消息的上京妙春堂,不知不觉便靠在床边,睡了过去。
梦里仍是谢清晏,只不过与近日来再不同,梦中的他一身红衣,与婉儿携手并肩,站在月下上京宫城最高的城门顶。
风声吹得猎猎,满城尽是红妆。
而她孑然藏于茫茫人海间,仰首,望着那双神仙眷侣。
从此殊途,天涯陌路。
“——笃笃。”
直到叩门声响。
门外有压低的少年音:“姑娘,楼里给您送晚膳来了。”
戚白商醒得恍惚。
她下意识地抬手,在脸颊上摸到了一片湿痕。
戚白商停了许久,以手掩面,难以分明是哭还是笑的低声后,她抹去了脸上的泪,压下了哽咽与心口汹涌的情绪。
“…进。”
进来的少年低着头,手中提着食盒,反身关上门后,他才将食盒送向桌旁。
戚白商原本侧身朝榻内,余光借着房内烛火,瞥过少年身影,忽地顿了下。
为何觉着这人侧颜有些眼熟……
少年放下食盒,望向榻旁。
戚白商一惊:“……忍冬?”
小半年不见,许忍冬似乎长高了不少。
戚白商走到他身旁,还有些愕然于他的身量已经比她高一截了。
不过少年脸皮犹薄,此刻便红着脸看她:“我,我以为戚姑娘已经把我忘了。”
想起了兆南之行,不过半年,竟已物是人非。戚白商一时恍惚,须臾后才回过神:“当日,你不是应允了要去医馆做学徒,为何回京后没有出现?”
许忍冬憋了憋气:“医馆学徒我不擅长,就听了云公子的,到西北的绯衣楼分楼去跑商了。”
“难怪晒黑了,”戚白商轻点头,“今日,也是云公子安排你来的?”
“不是不是!”
许忍冬立刻摆手,“是我回上京,在楼内听说了姑娘的消息,这才自告奋勇作接应,赶来这边等姑娘的。”
“等我?”戚白商一怔。
“姑娘当真要听谢清…谢公子的,就此遁入春山,再不入世了吗?”
许忍冬难能皱起眉,像是有点生气:“姑娘明明志在游医天下,谢公子他弃你在先,又怎能因一己之私,还要将姑娘囚入春山呢?”
戚白商眼睫微颤了下,回过身,在桌边坐下来。
“我与他恩怨纠葛,一言难蔽。”
她拿起茶盏,轻抿了口,那茶早已凉透,冷得人心口栗然。
却也将她“冻”得清醒了几分。
最后一点凉透的茶倒入掌心,戚白商轻扑开,拍在脸颊与额头。
——谢清晏已经做了他的选择,既自此殊途,她又何必沉沦旧事,固步自封?
强迫自己从情绪中挣脱出来,戚白商沉吟须臾,回眸,望向始终紧盯着她的许忍冬。
一两息后,她了然。
“原来,你是想来带我逃的。”
“姑娘不想逃吗?”许忍冬肃然问。
“想啊。”
戚白商声音轻淡,“我从来不喜任人安排,更不愿余生藏在深山古镇,与亲友尽断。只是我答应他了,今生今世,永不还于上京。”
“除了上京,天地广袤,姑娘随处可去。”
许忍冬一抬手,捶了下心口,折膝跪下去:“忍冬愿为姑娘护卫,永不背弃。若有违此誓,叫我沦入畜生道,受尽折磨,不得好死!”
戚白商从遐思里回神,受了惊,连忙将人扶起:“我知你心性,没有不信你的意思。”
许忍冬问:“那姑娘为何迟疑?”
“即便我逃得离春山,没有谢清晏的安排,我也逃不掉广安郡主的身份。”
戚白商轻叹,想起令人嫌恶的谢聪。
“何况,还有那位二皇子。离京之前,若非婉儿出言,他便要将我强留在皇宫中——皇权之下,众生如蝼蚁,我尚未出阁,寄身庆国公府,又如何与他抗衡?”
许忍冬皱眉:“忍冬不知姑娘为难之处,但凭姑娘吩咐。”
“我能吩咐你什……”
戚白商目光瞥过许忍冬,眼神微晃了下。
一个极大胆又离经叛道的念头,从她心头划过,盘旋起来。
“确有一法,或许,能让你来为我解决这桩难题。”
“?”许忍冬又跪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谁要你赴汤蹈火了?”
戚白商本仍在迟疑纠结,见状无奈,只得再次起身,将少年手臂扶住。
握着少年手腕,她恍惚想起梦里月下,那二人在城墙之上并肩相携,嫁衣如火,从梦里灼到梦外,叫她心口压不下涩然地疼。
他有的选。
她便没有么。
谢清晏,这世上又有谁,是非谁不可呢。
“……”
胸腔间满涨的涩痛,化作了某种冰冷决然。
戚白商微微俯身,轻声问:“许忍冬,你可愿与我成婚,助我逃过此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