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个黄昏

作者:殊娓

阮熹以为自己听错了,怔住,一颗心紧缩,悄然握紧被子边沿。

她在自己暂停呼吸的瞬间里逐渐明白过来,不是听错,而是她会错了意。

程岱川只是担心好朋友。

就像石超担心乘游轮出行的他们遭遇风浪,也像他们担心远在程岱川家里、打来无数通未接来电的石超遇见危险......

关心而已,人之常情而已。

阮熹为自己的误解感到羞愧,紧握着被子的手指逐渐松了力道,却感到耳根一阵阵发烫,不安地在被窝里蜷起身子。

空调是上下扫风的模式,一阵冷气吹过。

客房里总像有什么东西,凉飕飕又飘忽不定,在看不见的地方四处游荡。

阮熹缩在被子里,同时体验着两种担忧。

她一边想着“啊!真不该吃那些冰淇淋!”,一边往程岱川那边偷瞄。

程岱川不知道在想什么,问完那句之后也没有再说话。

他会认为她奇怪吧?

刚才程岱川说的话没什么问题。

这话要是对石超说,估计石超早就掀开被子欢迎了。可能还得给程岱川鼓个掌,呐个喊,热烈欢迎川宝入驻自己的被窝。

因为某种情愫,阮熹做不到像石超那样坦诚和坦荡。

可是话题就僵在这里也很奇怪。

阮熹大脑飞速,开始给自己做心理准备——

以前他们也睡过同一张沙发啊。

靠在同一张沙发里一起用iPad打游戏和靠在同一张床上聊天,有什么区别?

剧场里她睡着了还不小心靠在他肩膀上啊,他逗她,说她的头重,她不是也轻轻松松地说了是因为“智慧满满”么?

没事的阮熹,好朋友间都是这样相处的。

同一张床又不会怎么样。

尤其是......露在被子外面的皮肤感受到空调冷风时,她还是会想到石超说的停尸房。

相比较,还是那些摸不到也看不着的东西更可怕吧!

程岱川开口:“阮熹......”

几乎是同时,阮熹也动了。

阮熹往单人床里侧挪了挪:“程岱川你过来吧!”

程岱川眯着眼睛看过来。

阮熹依然裹着被子,像个卷饼,只露出脑门和一双眨巴眨巴的眼睛,催促:“来呀。”

程岱川从床上起身,下床,穿拖鞋,走到阮熹床边,低头看着阮熹。

程岱川的每一步行动,都在安静的客房里掀起微小的动静。

阮熹捕捉着那些动静,心跳越来越快。

程岱川却揉了揉阮熹的脑袋,问她,怎么能怕成这样。

“我总感觉床底下有东西......”

“是有。”

阮熹心跳变成另一种快,在被子里挣扎:“啊!”

“有你的拖鞋。”

“程岱川!!!”

被吼了名字的人不慌不忙地坐到阮熹床上。

阮熹感受到身边床垫的塌陷,头脑发昏地念叨起自己之前的胡思乱想。

她觉得石超说的那些事细思极恐,“免费冰淇淋都发了好几天了......”

这得是有多少乘客挂掉了,才需要空出那么多个冷藏室的位置啊?

只不过念叨这些时,阮熹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害怕多,还是希望多说一说这些来分自己的心。

程岱川拿了他那边的枕头,立在她的床头,靠着坐在阮熹身边,提醒阮熹:“我们乘坐的是黄昏号,不是《恐怖游轮》。”

阮熹像受到惊吓的贝类,一下子就把脑袋缩回被里,声音很闷:“你别提那部电影......”

和《泰坦尼克号》一样,那部电影也是在程岱川家里用投影仪放的。

都怪石超,非要看。

电影的剧情好诡异,动不动就冒出一模一样的女主角,烧脑又惊悚,差点把阮熹送走。

后半段阮熹一直捂着眼睛,吓得牙齿打颤,怕被他们笑话,忍着没敢吭声。

就在阮熹紧闭双眼的时候,她右侧耳朵里突然被塞了一枚蓝牙耳机。

耳机微凉,里面放着舒缓的法文歌,像是老电影里的曲目。

商阿姨经常哼唱,调子非常温柔,缱绻入耳。

阮熹讶异地转头,在法文歌曲里对上程岱川含笑的桃花眼......

那时候阮熹害怕总是程岱川在陪她,现在似乎也一样。

只不过,距离更近......

单人床的宽度是标准的1.2米。

阮熹自己睡时空间还算宽敞,怎么翻身都还好,还可以舒展地骑着被子。

比宿舍的小上铺舒服多了。

程岱川在这张床上......感觉就变得不太一样,稍稍动一下都怕触碰到他。

对恐怖传说的恐惧渐渐消退,房间里也不再阴风阵阵,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闷,又闷又热,刚才给阮熹安全感的被子像是变成了羽绒睡袋,捂得人直冒汗。

程岱川玩着手机,很随意地把食指指背往阮熹额头上一碰:“不热么?”

热啊,热得她头皮发麻。

阮熹掀开些被子,也学程岱川,把枕头立起来靠坐着。

她看到程岱川的手机屏幕。

他在打炉石,没什么表情,但是被他操控的英雄头像炸掉了。

阮熹有些意外:“输了呀?”

程岱川看起来挺平静:“对手强。玩么?”

“你玩吧,我看看就行。”

这局游戏是程岱川获胜,但他第五回合时有个操作失误。

连阮熹这种菜鸡选手都看出来了,憋到游戏结束才开口叫他:“程岱川。”

程岱川转头:“嗯?”

“老实交代吧。”

程岱川沉默一瞬:“什么?”

“其实你也有些在意石超说的那些话吧?”

“......并没有。”

阮熹戳一戳程岱川的肩膀:“你刚才失误被我发现了哦。”

“困了。”

其实阮熹也困,不止困,还累,不然肯定想要自己玩几局的。

也许是在冲浪机里摔跤太多次,她现在连抬手都觉得酸痛。

都这么累了,还是睡不着......

弥漫在空气里的恐怖氛围已经散掉,阮熹只觉得心慌。

程岱川的睡衣布料薄薄的,好像很柔软。

他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把牌发出去,手背的筋骨随动作凸起......阮熹看着,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痒感。

好不容易熬到程岱川打完这局,阮熹疲惫不已地和人家商量:“我也玩一局吧。”

不然这样太煎熬了。

“玩吧。”

她撑着床,又坐起来些,接下他的手机。

手机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温热的。

程岱川段位太高,匹配来的对手都是好厉害的家伙。

阮熹自己打不过,只能求助,和他几乎头碰头凑在一个手机前打游戏。

又一局游戏结束,阮熹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笑着转头,把手机递过去:“程岱川我们赢......”

话没能继续说完,因为程岱川的面孔近在咫尺。

安静,一眼不眨,阮熹就这样和程岱川对视了几秒。

胸腔里掀起风暴,悸动异常。

手里的手机被程岱川接过去,指尖若有若无地触碰,他没移开视线,盯着她:“不玩了?”

阮熹本来想睡觉的,心慌意乱地摇头:“再玩一局吧。”

在阮熹的“一万个计划”之后,程岱川都有点感觉累,更别提说阮熹。

阮熹会再一次握着手机睡着,是他意料之中的。

程岱川一直留意着,在手机从阮熹手里掉落的瞬间,伸手接住。

阮熹的手落在胸口,左手拇指接近手背的关节上侧面,有一道很浅的伤疤。

程岱川知道那道伤疤的来历——

高二那年,程岱川突然发高烧。

商女士在外地出差,谈工作,家里只有他和没用的艾斯。

阮熹和石超放学赶回来,提着大包小包的超市塑料袋,拍着胸脯打保票,说要给他这个病人做营养晚餐。

退烧药的药效还没过,程岱川昏昏沉沉,懒得和他们废话,在艾斯从他身上毫不留情地踩过去时“嗯”了一声。

他在半睡半醒间,偶尔能听到两个活宝的对话:

“熹子,你做的饭能吃吗?”

“肯定吃不死人。”

“我们为啥不能点外卖吃一吃呢?”

“外卖没营养啊!”

“石超,不好了,这个鸡蛋饼没弄好,糊了。”

“那你叫我干啥。”

“嘿嘿......病人吃糊的不好,你把它吃了呗?”

“我是垃圾桶吗?!”

“好兄弟,明天请你吃薯片!”......

被石超叫醒吃饭时,程岱川还有点晕,坐起来闭了闭眼睛才起身,跟着往餐厅去。

阮熹穿着商阿姨的围裙,很得意:“快来品尝一下阮大厨的手艺!”

程岱川烧得再迷糊,也还是看见阮熹裹着几层纱布的手。

他皱眉:“受伤了?”

阮熹笑眯眯地把手背到身后:“小小伤口,拿菜刀不小心碰的。”

石超要说什么,被阮熹重重踩了一脚,噤声了。

后来,程岱川在厨房垃圾桶里看见染着大片血迹的卫生纸团。

这就是阮熹了。

喜欢逞强又对人不设防的傻姑娘。

程岱川没想到那句越界的“我去你床上”,阮熹也能同意。

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至于现在......

她就睡在他身边,身上淡淡的香气被空调风掀起来,若有若无。

程岱川在昏暗中往冰箱的方向瞥了一眼,挺头疼地想:大概又不用睡了。

不睡也真的烦,总能看到不相干的人。

他翻着朋友圈,看见张序半小时前发的动态——一条抱着狗的手臂。

程岱川认识张序挺早的。

他们初中同校,张序是学校的跳高运动员,放学后经常在学校足球场旁边训练,

运动会也有过一些接触。

男生很容易认识,不太熟,但也有联系方式。

有一段时间阮熹放学喜欢单独行动,走在路上东张西望,看着像等人。

在一个极普通的黄昏,程岱川看见阮熹耳朵通红地拦住了张序和他朋友的去路......

程岱川脑子里闪过这个令他极不爽的画面,余光看见阮熹丢在一旁的被子,打算给她盖上就回自己床上。

是阮熹先动的。

她翻了个身,丢过来一条腿和一条手臂,直接把程岱川当被子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