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个黄昏

作者:殊娓

阮熹做了个漫长的梦。

天亮后,她梦里的或人或事都变成带着毛边的模糊影像,然后渐行渐远。

运动过量,浑身酸痛。

阮熹蹙着眉翻了个身,疼得直哼哼。

她没睁眼,赖在床上,恍恍惚惚地想:这种像被人打了一顿的酸痛感,和高中参加全民马拉松时差不多。

顺着回忆游思半晌,阮熹才察觉到客房里的安静。

程岱川还没起床吗?

唔,那可真是难得。

他每天起得挺早的。

也许是昨天的计划起作用,耗费掉了他多余的精力,让他心无旁骛地睡了个好觉呢?

看来这些计划靠谱,还能再接再厉!

阮熹这样想着,在被子里抻了抻僵硬的、酸到发胀的四肢。

这么一抻,好像踢到个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她慢悠悠地睁开眼睛,看见近在咫尺的、程岱川的侧脸。

垂着的长睫毛、高挺的鼻梁、微微抿着的唇......

视觉暴击,大脑瞬间空白。

阮熹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还是没挡住倒抽冷气的声音。

程岱川仰躺在阮熹身边,闭着眼,却在抬手捏眉心。

他显然醒着,声音发哑:“醒了?”

“嗯,早......”

阮熹想问程岱川,怎么还在这张床上,又觉得不合适。

昨晚害怕时叫人家陪着。天亮了,停尸房、冰淇淋这些怪谈已经不再能引起恐慌,所以张嘴就问这种问题......

是不是有点像卸磨杀......

不是,对不起。

阮熹重新组织思维:是不是有点像用完就丢?

可是,他们就这样睡了一整夜啊。

阮熹,你淡定一点,这和以前你们在沙发上过夜有什么不同?

阮熹在心里自问自答:有啊!很不同啊!

这次没有石超和艾斯啊!

阮熹努力撑出一种见过大风大浪的镇定气势,绷着脸,从一大团被子里慢慢坐起来,却不慎按到程岱川埋在被子下面的手臂。

他睁眼。

她一惊,险些栽倒在程岱川身上。

慌乱间阮熹看见程岱川滑动的喉结。

他大概是在缓解嗓子不适,但对她来说,还是太过挑战意志了。

阮熹不敢放纵自己的心猿意马,像被火燎到尾巴的兔子,蹦下床,嚷嚷着要先洗澡,飞快地蹿进洗手间。

浴室里水汽蒸腾,阮熹背了一遍清《滕王阁序》和半首《离骚》,终于恢复理智。

再从洗手间出来,程岱川也起床了。

阮熹和平时一样,笑着路过程岱川,走到床边抻起被单,若无其事地整理床铺:“轮到你收拾啦程岱川。正好在你洗漱的时候,我可以做一做今天的计划。”

诚如宣传单上所说,客房的床品不错。

被子挺大,蓬松柔软,这些天阮熹盖着睡起来也很舒服。

只不过刚刚起床的时候,这么大一张被,都堆在阮熹那边,程岱川身上连个被角都没有。

难怪他嗓子会哑。

阮熹很愧疚:“不好意思啊,我昨天不小心睡着了,不然肯定会让你回去的,单人床这么挤,又没有被子盖,你是不是......”

她想问问他,是不是有些着凉。

程岱川忽然说:“想回来着。”

咦,嗓子又不哑了吗?

阮熹走神,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看起来程岱川睡得的确不好,有些困倦,慵懒地敞着退靠在沙发里,往他那张单人床的方向抬了抬下颌:“想回那边,你骑着我不放。”

我什么着你?

阮熹像被人浇了一桶沸水,每一寸皮肤都灼烧起来。

她张了张嘴,好半天都没挤出半个字。

程岱川倦着一双眼,继续说:“可能把我当被子了。”

阮熹红着脸,矢口否认:“不可能!”

程岱川说:“啊,那就不可能吧。”

这个人丢下这句话,悠哉悠哉走进洗手间,还把门给关了。

丢下阮熹一个人捏着被单,内心凌乱。

阮熹是很喜欢骑着被子睡觉的,从小就有这个习惯。

她知道自己极有可能做出程岱川说的那种行为。

以前她的女生朋友来家里住,也说过她睡着了特别粘人,总想着往人身上搂......

昨晚是个什么画面,阮熹不敢想象,只想冷静冷静。

她找出手机,随便点进一个歌单播放。

歌曲旋律还挺欢快的,她刚有些能分心,仔细一听歌词,整个人都不好了——

“wannatouchyourbodyallnight......”

阮熹眼疾手快,换了一首。

然后,她在“biteme,bruiseme”的歌词里,面无表情地沉默两秒,彻底关掉音乐播放APP,换了一种分心的方式——点开朋友圈。

半夜三更那会儿张序发过动态。

是他家狗狗的照片,还有张序抱着狗的手臂,隐隐能看到手臂上的一角纹身。

张序好像很喜欢发这种没有人物的照片,之前他们去剧院,他的动态也是这种。

阮熹想到和程岱川的对话:“你怎么知道我是和张序看的?”“朋友圈动态。”

她点进张序朋友圈里翻了翻,翻到去年冬天时去剧院的那天。

那张照片里,阮熹只出镜了捏着舞台剧票根的拇指。

单看拇指......应该看不出来是谁。

难道真的是张序和程岱川说过这件事?

该不会把她那点秘密也都说了吧!

阮熹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一瞬,又觉得张序不像是大嘴巴的那种人。

没事的阮熹,那是张序,不是石超。

冬天里有些不欢而散的见面,而后漫长的惦念、纠结、矛盾、犹豫......

她学着程岱川的样子,捏了捏眉心。

暗恋令阮熹畏首畏尾,却又无能为力。

无力改变,无力突破。

最终她只能满怀心事,避开浴室里的动静,走到阳台吹风,心不在焉地给张序的新动态点了一个赞。

-

浴室里没有窗户,也没开换气。

程岱川走进去时,阮熹洗澡弄出来的水汽还没消散,卷着和她身上一样的、洗护用品的清香,氤氲在每一寸空气里。

潮湿,闷热,无声地撩人。

程岱川脱掉短袖,想到昨晚:

阮熹睡着时很乖,垂着头往他胳膊上拱,头发蹭在他皮肤上,很痒;

她手臂抱着他的腰,不知道梦到什么,哼哼唧唧,嘟嘟囔囔;

程岱川把她的手从他腰上拿下来,蹙眉,却克制不住,用指腹摩挲她拇指上的那道疤......

他当然知道不妥,嗤笑着自嘲:

真行啊,程岱川,好朋友就是你这么做的?

看阮熹睡醒后的状态,她可能被吓了一跳,程岱川能看出她心不在焉。

不然她不会五点多钟就突然起床洗澡......

程岱川的视线落在洗漱台上,看清撘在衣架上的一小块布料,有点头疼地想:......也不会把已经用吹风机吹干的内裤落在卫生间。

他走进浴室,把淋浴开关拨到蓝色标识那边。

海风掩盖了浴室里的水声,阮熹盯着远方,出神良久,全然不知道程岱是什么时候从洗手间出来的。

等她听到声音,他已经在和石超通话了。

石超大着嗓门,捡了个最敏感的问题问:“你俩昨天睡得怎么样啊?”

阮熹:“......”

程岱川看阮熹一眼:“不怎么样,你乱说话吓着阮熹了。”

石超特别无辜:“我说啥了?”

阮熹从阳台跑进来:“你说停尸房!”

石超打着哈哈,说都是从网上看的,说完继续嚷嚷:“我带艾斯去足球场,你们呢,今天打算怎么玩啊?”

程岱川说:“先去吃早餐。”

石超叽叽喳喳,说他们的早晨令人嫉妒,他就只能去他们常去的小店喝白粥、吃小笼包。

阮熹是在出门前,去行李箱里找东西,才发现自己在洗手间里落了些衣物的。

这个发现,令这个她本就心神难宁的早晨雪上加霜。

她跑进洗手间,抓住那块小小的布料,背着手跑回行李箱旁边,趁着程岱川和石超通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它塞进箱子里。

石超要排队买小笼包,挂了电话。

阮熹拿了张游轮宣传页,在脸侧扇风,打破客房里微妙的沉默:“我还没做完今天的计划......”

程岱川说:“别做了,太累,歇歇。”

“你已经不行啦?”

“......嗯,累。”

也对,程岱川不止累,昨晚那样挤着肯定也没睡好。

阮熹说:“那我们吃完早餐,去日光浴场的休息区吧?”

“可以。”

“程岱川你等我一下,我去喷个防晒。”

阮熹重新走进洗手间。

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又想不起来。

临出门前,他们遇见游轮的工作人员过来打扫卫生。

阮熹拎着帽子喷雾侧身,给工作人员让路,无意间看见垃圾桶里的空易拉罐。

易拉罐被捏压过,凹进去几处。

红色的,但不是可乐,是啤酒。

冰箱里一直有两罐冰着的啤酒。

阮熹很意外,转头看程岱川:“你什么时候喝啤酒了?”

“昨晚。”

“睡不着么?怎么没叫醒我陪你呢?”

“只是渴了。”

阮熹没说话。

她想,也许程岱川需要一个宣泄情绪的出口,喝点酒,发泄发泄也好。

“程岱川。”

“嗯?”

“游轮上不是有很多酒吧么,我们晚上干脆去喝酒吧,不醉不归。”

“喝完听你讲相声?”

阮熹羞愤地去掐程岱川的脖颈,触摸到温热的体温和跳动的脉搏,又有些不自然,只匆匆用双手虎口卡一下,就算是恐吓过了。

放开手,肚子开始叫,她也就顺势而为,换了个话题:“怎么办啊程岱川,想吃中餐。”

这几天西餐吃多了,也会想念石超说的白粥和小笼包。

程岱川笑笑:“吃。”

中餐厅入口有一尊高山流水造型的倒流香炉,白色的烟气袅袅,顺着香炉凹槽流动,漫出一点雅韵的香气。

程岱川刷房卡时,阮熹就站在旁边,盯着那尊香炉看。

烟雾缭绕,给了阮熹些启发。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洗手间时,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了。

客房的浴室密闭狭窄,阮熹洗澡时,蒸汽漫得厉害。

洗到后面,整扇玻璃隔断挂满水雾,镜子根本看不到人影。

可是程岱川洗过澡的浴室里只有滴滴答答的潮湿感,一点热气都没有。不止一次了,每次都是这样。

程岱川刷过卡,捏着房卡的手往阮熹面前轻轻一晃:“进去吧。”

阮熹眨眨眼睛:“程岱川,你每天都在洗冷水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