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个黄昏

作者:殊娓

阮熹看完信息,从放在床头柜的意见薄上撕了一张纸,团成团,丢过去。

纸团轻飘飘地砸在程岱川身上,他闷声笑:“不闹了,睡吧。”

程岱川的照顾、程岱川学吉他的原因、程岱川唱和她同样的法语歌的声音、程岱川说她丢三落四时的语气......

还有阮熹的奶奶。

奶奶在电话里状态超级好,家里的阿姨说奶奶这些天满吃嘛嘛香。

这些都令阮熹感到高兴。

阮熹本以为,这会是个心情舒畅、好梦相伴的夜晚。

没想到会在半夜三更里节外生枝。

夜里十一点半钟。

阮熹在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缠着弹性绷带的脚踝从垫高的抱枕上面掉下来,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瞌睡都给疼得灰飞烟灭。

阮熹转醒,无声无息地坐起来,微渴,想喝几口水润润喉,她刚捧起玻璃杯就听见手机振动的声音。

阮熹的手机在枕头下面,振动声是从程岱川那边传来的。

他的手机在两张单人床中间的床头柜上,亮起微弱的光。

隐隐能看清是微信的新消息提醒。

程岱川竟然没睡熟。

他伸手,拿过手机,无意间看见正坐在单人床上的阮熹,动作稍顿:“脚踝疼?”

一到深夜,或者早起,程岱川的嗓子总是有些微哑的。

声音发沉,很容易勾起人最原始的生理索求。

阮熹紧紧握了下玻璃杯,然后把它递过去:“不疼,只是醒了。你要喝水么?”

程岱川坐起来。

游轮客房里的玻璃杯是细长的克林杯,和餐厅以及部分酒吧是同款。

阮熹睡觉总是把手露在被子外面,指尖被空调风吹得微凉。程岱川接过玻璃杯时,他们的指尖在无意间轻轻触碰过一瞬,她感受到他的温柔的体温。

程岱川举起玻璃杯,杯沿贴在下嘴唇上:“手怎么这么凉。”

深夜里,他们都没有白天那么有活力,阮熹连笑容都是恬静的:“只是刚才没盖到被子而已,可能是你的手太热了吧?”

程岱川垂着睫毛:“是么。”

玻璃杯里的矿泉水滑入程岱川口腔,他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滚了滚。

夜深人静,客房里面针落可闻。

阮熹能听见他咽下矿泉水时发出的细小声音,呼吸变得干燥,口渴徒然加剧,难以忍耐。

阮熹看着程岱川把玻璃杯放在

床头柜上,无意识地舔了下嘴唇,又抿了抿,干咽。

程岱川似是留意到了阮熹的动作,轻笑:“渴还给我喝?”

他重新去拿了玻璃杯,倒水给她。

阮熹看着对面单人床上亮着屏幕的手机,忽然想起来:“程岱川,刚刚有人给你发微信。”

程岱川顺手拿起手机,在把玻璃杯递给阮熹的同时点开微信APP。

阮熹看见粉色的小猪头像:“是石超么?”

是阮熹在深夜里思维混乱,一时大意,忘记了石超输掉真心话大冒险而换的粉色头像,早已经被换回来了。

今天白天,石超还顶着大力神杯的头像在群里和他们说话来着。

程岱川说:“不是,是陈棠。”

矿泉水里好像有柠檬片的味道,酸酸的,阮熹喝了两口,把玻璃杯放在床头柜。

她兴致缺缺地躺回床上:“哦,我睡了。”

睡个鬼哦。

阮熹她脑子里闪过各种各样的猜测:

时间这么晚了,陈棠发微信找程岱川是为了什么事呢?

陈棠也换了和石超一样的粉色小猪头像,是不是说明陈棠回国了,还和石超一起玩过真心话大冒险?

是今天玩的吗?

以他们间的关系,等游轮旅行结束去她老家玩的时候,该不会也要带上他们的棠棠吧?

“滴——滴——”

程岱川贴心的地把空调调高两度,和阮熹说了一声“好梦”。

阮熹心情复杂地闭上眼睛:“哦,好梦。”

好梦显然是不可能了。

阮熹很藏不住事,稍有些心事就会做一夜乱七八糟的梦。

这个夜晚也一样。

天亮时,她睁开眼睛,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在枕头上洇成椭圆形的潮湿痕迹。

程岱川不在,大概是去健身房健身了。阮熹坐在床上,看着昨天半夜喝剩下的半杯水,回忆自己不愉快的梦境。

阮熹梦见在程岱川家看录像那天——

阮熹是被石超拉着上楼的,拖鞋都还没来得及换掉,人就已经站在程岱川家门口了。

石超说程岱川可能在冲澡,“我们之前通过电话了,得程老板口谕,让咱们自己到了以后按密码进门。”

密码锁打开,程岱川已经洗过澡了,正在推健腹轮。

他跪在一块垫子上,曲臂,手肘撑着健腹轮向前推。

手臂绷起来的线条很好看,他偏头,和他们打招呼。

阮熹看着程岱川起身的动作,不太自然地举起手掌:“嗨......”

石超到程岱川家和到自己家一样,换了拖鞋钻进客厅里,抱着程岱川的笔记本电脑:“程爹,你这个新建的文件夹里面是啥东西啊?”

程岱川在收东西,没抬头:“啊,以前商女士录的一些影像资料,昨天忽然说让我帮忙拷贝到电脑里。”

石超挺好奇:“我能看看么?”

“看吧,有幼儿园运动会的,你找找。”

阮熹当时蹲在艾斯的猫食盆旁边,正在喂艾斯吃她新买的罐头。

听见他们的对话,她起身:“什么视频,我也要看!”

石超一脸神气:“给你看看你石哥幼儿园时期的英姿!”

视频一开始播放,直接就是幼儿园时期的石超哭肿了眼睛的大脸,嘴里还少了一颗牙。

阮熹:“......”

背景乐是商阿姨的轻哄:“好了噢,阿姨再给超超买一个,不哭不哭噢。”

小小的程岱川短暂出镜,举着甜筒,无奈地摇摇头:“石超,别哭了,我的甜筒给你吃吧。”

石超猛地扣上电脑,脸红脖子粗:“......这视频阿姨怎么还留着啊!”

程岱川靠在沙发里笑:“商女士说了,要留着在你结婚时放。”

阮熹也在笑,欠欠地鼓掌:“哇哦,石超哥哥英姿飒爽。”

程岱川看阮熹一眼:“石超比你小一个月。”

石超不甘被嘲,指着录像里哭到流鼻涕的小石超粗着嗓音解释,说有个小女孩把他刚买好的双色甜筒给撞掉了。

石超还翻出程岱川小时候吃披萨的录像,拉着发小共沉沦。

6岁的小程岱川白白净净的,眼睛很亮,嘴上沾满番茄酱,对着镜头说“我明天还想吃披萨萨”。

阮熹捧着胸口:“哇,程岱川,你小时候也太可爱了吧!”

程岱川抬眉:“啊,一般吧。”

石超很不服:“我说熹子,你是不是双标啊,我小时候难道就不可爱吗?!”

阮熹很为难:“就......还行吧。”

石超嚷嚷着:“为了甜筒而哭泣,我多纯啊!”

“啊......这......”

阮熹拧着眉毛转头看程岱川,程岱川笑得手机都掉了。

梦境到这里,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只不过出于某种无法宣诸于口的情绪,阮熹在梦里篡改了自己的记忆。

后来发生的、程岱川开门取麻辣烫外卖的那段记忆,在她做主的梦里,被她想象成是下楼接人的桥段。

梦里的阮熹听见开门声,和跟她吵吵闹闹互相怼的石超一起转过头。

站在门口的程岱川穿了欢迎舞会时穿过的那件黑色衬衫,身后跟着陈棠。

陈棠是长相大气的那种女生,性格开朗,喜欢开玩笑,笑起来也很漂亮。

梦里的陈棠穿着运动服,说:“我们去踢球吗?”

程岱川立马回卧室换了踢足球穿的衣服,石超也屁颠屁颠地跟着换了足球鞋。

三个人好像完全忘记了阮熹的存在,无论阮熹怎么喊都充耳不闻,拿着足球包,高高兴兴地出门了。

阮熹急着追出去,像透明人一样,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她看见他们手里拿着零食,正互相分享。

程岱川把装红薯片的袋子递到陈棠面前:“上面的红薯片比较大。”

石超在旁边不满地说:“程老板,你怎么只偏心棠棠啊?”

程岱川笑着说:“因为棠棠是我的女朋友啊。”

......

阮熹就是在梦到这里时忽然惊醒的,梦境带来的酸涩堵在胸腔里。

她锤了锤胸口,积郁难消。

阳光透过通向阳台的落地玻璃,安静地铺在单人床上。

昨晚用来垫高脚踝的抱枕被烤得暖呼呼的,阮熹拿起抱枕,发现上面有一卷塞在钩织花纹里的小纸条。

这是什么东西?

阮熹打开叠起来的、皱巴巴的纸,心想,这大概是用她砸他的纸团弄的吧?

纸卷展开,上面有程岱川手绘的表情包。

又是那个【吐舌头笑脸】!

程岱川这样写——

早,我去健身房了,等我回来一起吃早餐。

落款居然学她:

yourbest亲故forever!

阮熹看着那个叹号,直觉程岱川这落款看起来没有字面上那么平和。

她皱了皱鼻子,盯着“亲故”瞧。

这位“亲故”回来得还挺早,进门时,阮熹刚给自己涂好唇釉。

程岱川问她,脚踝有没有好一些。

阮熹在客房中央的空地上走了几步:“不但消肿了,还可以走路了哦。”

“不疼?”

“嗯,喷过消肿止痛喷雾就不疼了。”

程岱川本来是想叫客房服务,送早餐到房间里吃的,但阮熹脚踝恢复得不错,说觉得客房里有点闷。

他们商量过后,还是决定去中餐厅吃刚出锅的小馄饨或者汤面。

阮熹还在想那个梦,为此总是走神。

阮熹一直以好朋友的身份自居,享受着程岱川的温柔、偏袒、照顾。

可是,如果程岱川有了女朋友呢?

这其实是阮熹一直在逃避的问题,却在一个料不到的时间点、被一个粉色头像牵扯出来的梦境突然把问题推到她眼前,提

醒她——

哪怕再亲密,程岱川也不是阮熹的。

阮熹机械地迈上楼梯,没听见程岱川叫她名字的声音,也没留意他停下脚步的动作。

程岱川转过身,而阮熹一头撞了上去。

她的额头撞到他的下颌,鼻尖也撞到他胸前,站在楼梯上,闷哼着抬头。

程岱川站在阮熹上面一级的楼梯上,摸着下巴问阮熹有没有撞疼。

阮熹摇摇头。

程岱川穿了件白色短袖,扯着衣领,看了眼印在衣襟上的唇印。

西柚色,唇形还挺漂亮。

阮熹也看见了,挺不好意思:“我有卸妆油,应该能洗掉吧......”

程岱川说没事,指腹抚在阮熹眉心:“皱着眉愁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