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个黄昏

作者:殊娓

医务室的医生说阮熹是轻度扭伤,冰敷之后,用弹性绷带帮阮熹把脚踝包扎起来。

医生推了推眼镜框,看向程岱川:“轻度扭伤也不能大意,回去以后要少走路,每隔两个小时要冰敷一次。”

程岱川点头:“好。”

医生继续说:“给你女朋友找个垫子,躺下要把脚给抬起来增加回流......”

医生还说过,脚抬的高度要高于心脏,可以减轻肿胀感......

阮熹没再仔细听了,注意力滞留在“女朋友”三个字上。

医生背后有一面深色的玻璃隔断,隔断里摆着几张病床。

阮熹从玻璃映出来的影子上偷瞄程岱川。

程岱川对“女朋友”这种称呼置若罔闻,两只手撑在膝盖上,平静、认真地在听医嘱。

阮熹哪有程岱川坦荡,她心里有鬼,难免坐立不安,冒出许多杂七杂八的想法——

如果自己默不作声地认下这个称呼,会不会令程岱川有所怀疑?

其他没有暗恋自己好朋友的女生遇见这种事,应该做什么反应?

她们会感到不好意思吗?

应该会大大咧咧地调侃或者解释一下吧?

医生还在询问:“你们有消肿止痛喷雾吗?”

程岱川说:“有。”

他有过一次更严重的脚踝扭伤,在这方面还算有些经验,说了喷雾制药厂名称,问医生需不需要重新开一瓶。

医生说不用再开了,还很好心地告诉他们,对面房间可以租轮椅。

一天收十块钱左右,不贵,扫码就能租。

医生把阮熹脚上的冰袋取走,话依然是对着程岱川说的:“看看,这里还是有点肿的,还想去哪里逛逛的话,建议给你女朋友租一个轮椅用。”

阮熹在电光石火间思绪万千,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深呼吸。

她尽可能自然地开口:“我们只是朋友哦。”

医生笑起来:“这样啊,不好意思,你朋友背你进来的时候那么紧张,我还以为你们是一对小情侣呢。”

阮熹笑眯眯地摇摇头:“不是啦,只是关系特别特别好的好朋友。”

程岱川看了阮熹一眼。

阮熹笑着转头,和他对视:“对吧?”

程岱川默然地盯着阮熹看,没回答。

被医生和程岱川两双眼睛盯着,阮熹笑容差点垮掉。

外面已经是金灿灿的黄昏。

出了医务室,她站在暖色调的光晕里,咬着牙小声说:“程岱川,你刚才怎么不说话啊......”

程岱川语气很沉:“想让我说什么?”

“就......我们的关系不是被别人误会了么,总得解释解释吧?”

“别人怎么看很重要?”

是么,是这样么......

阮熹自己在暗恋,所以不懂对好朋友毫无波澜的状态到底该如何。

也许应该是像程岱川现在这样,对别人的看法置之不理吧?

是她画蛇添足了吗?

下过雨的天空格外清透,夕阳像阮熹很喜欢的血橙味爆浆软糖。

阮熹扶着程岱川的胳膊,一瘸一拐地跟着他走在甲板外侧的游人通道里,垂着脑袋若有所思,好半天没有说话。

程岱川刚才的语气......

他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

被阮熹虚扶着的那只手臂动了动,反转过来,轻轻捏住她的指尖。

阮熹迷茫地抬头。

程岱川问阮熹:“才六点钟,还想逛逛么?”

阮熹像个发挥失常的演员,正因为自己多此一举的行为而有些低落:“医生说要继续冰敷呢,在外面弄也不太方便,还是不逛了。”

“所以,你想不想逛?”

“想啊,但我这个腿脚......”

程岱川往靠落地窗的休息椅上抬了抬下颌:“坐着等我,我去租轮椅。”

“两小时以后还要做冰敷的......”

“两小时可以做很多事。”

“程岱川......”

阮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口叫人家,抿着唇没有说话。

程岱川笑笑:“怎么了,舍不得我走?”

程岱川一笑,阮熹那些低落又有些释然了。

她矢口否认:“没有!”

他揉一把她的头发:“我很快回来。”

晒了十分钟夕阳后,阮熹被程岱川搀扶着安置在租来的轮椅上。

阮熹向后仰着头,盯着程岱川的下颌:“你说,石超要是知道我这样会不会笑话我?”

“不然你试试?”

“我才不要试!”

程岱川轻笑着推动轮椅:“想往哪边逛?”

“想去酒吧!”

“不能喝酒。”

阮熹说:“酒吧里不是有无醇鸡尾酒么,你之前帮我点过的呀。”

程岱川慢悠悠地“啊”了一声:“那家酒吧啊,想去看长得帅的服务生?”

阮熹本来没有这个意思,但又觉得,把自己藏在这样的意图里会很安全。

这样,他就发现不了她的暗恋了吧?

所以她一副很兴奋地样子,高举双臂:“耶,和好朋友出发去看帅哥喽!”

程岱川两条手臂压在轮椅椅背的扶手上,突然抬手,“啪”,弹了阮熹的后脑勺一下。

阮熹捂着后脑勺,不敢置信地回头:“程岱川你虐待伤患!欸......去酒吧是要下楼吧?我们好像走反了。”

“谁说带你去了?”

“可是我想去啊。”

“不带。”

阮熹特别能屈能伸:“求求了,哥哥,我想去酒吧!”

说完,她后脑勺又挨了一下。

程岱川还是陪阮熹去了酒吧。

游轮上的娱乐设施太过丰富,酒吧里的客人依然不

太多。

服务生也记得阮熹,笑着问阮熹今天是否要上台唱歌。

阮熹坐在轮椅里面,抬起被弹性绷带层层缠紧的脚踝。

她笑眯眯地歪歪头,还真和人家聊上了:“不行呀帅哥,我今天是伤患,只想喝点好喝的。”

程岱川食指轻轻敲在桌面的酒单上:“这位伤患女士,过来点你的好喝的。”

阮熹“哦”一声,结束和服务生的对话,选了上次那种淡粉色的无醇鸡尾酒。

令她意外的是,程岱川点了一样的。

“你又没伤,来都来了,不打算喝点啤酒么?”

“不打算。”

程岱川可能真是为了陪她才来的。

阮熹担心他坐着无聊,抿着甜滋滋的鸡尾酒搜肠刮肚,终于被她搜到一个提议:“程岱川,我听石超说你学了吉他,要上去弹一下么?”

程岱川问:“你想听?”

阮熹叼着吸管,两只手托在脸颊旁:“想啊,我都没听过你弹吉他呢。”

程岱川还真的走到舞台那边,和服务生打过招呼之后,他抱起吉他,坐进舞台上的单人椅里,竟然唱她之前唱过的那首法语歌,《JeVeux》。

程岱川低吟着“Papalapapala”,全程只盯着阮熹的双眼。

相似的黄昏,相似的场景

相同的歌。

阮熹被程岱川盯得脸颊滚烫,却想起和程岱川他们去江南旅行、住在古镇小院里时,她和石超之间的对话——

石超在洗漱时和阮熹聊八卦,说,总在一起玩的某某和某某某闹掰了。

阮熹诧异,怎么会呢,那两个人不是形影不离的吗?

石超吐掉牙膏泡沫,说,嗐,那个某某喜欢上某某某啦,据说是突然告白的,某某某吓死了,直接把某某微信给拉黑了!

那天的牙膏薄荷味格外重、格外辣,辣到阮熹胸腔里去,又勾出一丝酸楚。

她不知道自己在掩饰什么,语速飞快地说:“谁会喜欢上自己的好朋友啊,简直是变态!”

现在好了,阮熹成了自己口中的变态。

越是对视,越是难以忍受对程岱川的欲念。

还好喝的是无醇鸡尾酒,阮熹被盯了几分钟,还能在程岱川回来后若无其事地聊天。

她嘬一口鸡尾酒:“以前你不是说过不喜欢玩乐器么?”

程岱川说:“去年夏天去江南旅行,有印象么?”

“我是崴到脚,又不是失忆。”

经程岱川提醒,阮熹想起来,当时他们住着的古镇里,有一个带着吉他的男人,经常在某条小巷里弹唱。

她喜动不喜静,小时候学吉他没能坚持下来,看别人弹唱却总看得津津有味,经常从小院里跑出去,蹲在树荫底下看那个男人弹唱。

程岱川第无数次从那条小巷里找到阮熹,把她的渔夫帽给她戴上:“不怕中暑?”

阮熹腿都蹲麻了,站起来时一个踉跄,扶着程岱川:“不怕呀。”

程岱川握着阮熹的小臂,等她缓解腿麻:“该吃饭了。”

“哦,那走吧。”

阮熹一步三回头,“程岱川,那个人弹得可真好听,是吧?”

“啊。”

“唱得也好听,是吧?”

“是。”

“音乐可真是有魅力呀!是吧?”

程岱川当时没什么反应,只答“啊”或者“是”。

现在他却告诉阮熹,之所以会跟着大学室友学吉他,是因为阮熹的那些话,令他忽然对吉他也起了一些小兴趣。

两个小时时间很快,阮熹被程岱川推着轮椅回到客房。

阮熹反复把这个话题拉回来:“所以说,你是因为我才学吉他的?”

“差不多。”

阮熹心情大好,在客房里解决晚餐时都还在哼哼着《JeVeux》的曲调。

医生让减少活动量,晚餐后他们没再出去,随便聊几句过去的事情,已经是漆黑的夜晚。

阮熹想给奶奶打了个电话,坐在床上摸来摸去都没找到自己的手机。

仔细想想,她好像很久没有看见自己的手机了。

阮熹想到被自己弄丢的那只蓝牙耳机,整个人如遭雷击。

她双目无神地转头,看着程岱川,喃喃:“我的手机好像也丢了......”

“以为你不要了。”

程岱川从裤兜里摸出阮熹的手机,用手机一角点了下阮熹的鼻尖:“丢三落四啊。”

“怎么在你兜里呢......”

“你落在咖啡厅了。”

阮熹按亮手机屏幕,发现里面有程岱川的未接来电。

她问:“你找我了?”

程岱川拿着睡衣往洗手间走:“能不找么。人突然跑了,手机也不拿,想急死人是吧?”

程岱川担心了吗?

阮熹心里膨起一腔温热,抿了抿唇,才说:“下次我会注意的。”

阮熹给奶奶拨个电话,事无巨细地汇报在游轮上的行程和吃过的各种美食,聊到老太太直打呵欠才挂断。

睡前,程岱川把倒满水的水杯放在阮熹床头,和她说晚安。

阮熹按着怦然的胸口,搞了点仪式感,客客气气地在手机上打字——程岱川,今天谢谢你照顾我哦。

发送后,她闭上眼睛。

程岱川那边一声振动,几秒钟后,阮熹手机连着振动两下。

她睁开眼,先往隔壁单人床上瞧。

程岱川手背挡在眼睛上,只露出看不出情绪的嘴角和下颌。

阮熹点开那两条未读信息——

“【吐舌头笑脸】。”

“不客气,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