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后,这种情况不算罕见。
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多多少少都会遇见类似问题,周旭不是没有过躁动的时期,那些为生计而奔波的岁月,他在浴室里,草草地打发自己,手臂上的青筋绷得明显,心里没什么波澜。
他脾气不好,凶,做事的时候手腕狠戾,是一个冲动的人。
但在这种事上,周旭很能沉得住气。
半个月前的晚上,周旭就觉得自己不对劲了,他从台球厅里出来,脸色很差,关车门的时候都是砸的,而坐进驾驶室后,周旭伏在方向盘上,胸口剧烈起伏。
他想,我在酸什么?
而当看到台阶上坐着的,那个穿着染血的粉色衬衫,眉眼淡漠,嘴里咬着支折了的烟,脏脸蛋的方秉雪时,周旭的心砰砰直跳。
他想,我在紧张什么?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不少年,这种情绪并非难以理解,周旭没那么单纯,脑海里浮现出四个字——见色起意。
但很快,周旭就明白了,他不是的,他没有。
因为在酸楚和紧张后,周旭站在方秉雪面前,难受了起来。
他用纸巾给这个受伤的人擦脸。
方秉雪的反应很正常,坦荡,自然,该炸毛就炸毛,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几乎就在那个瞬间,周旭想通了。
顺其自然。
好吧换个词来说,就叫怂。
但无论如何,他真的开始用对待兄弟的方式,去对待方秉雪。
这些复杂心绪没让人家发现,因为这会儿,方秉雪的注意力已经被网吧吸引,他大踏步地迈了进去,有些惊讶:“你刚买的?”
周旭偏着身体,“嗯”了一声。
方秉雪笑了。
明白为什么说是要吃烤羊排,周旭却给他叫到这里了,楼上网吧正常营业,一楼的游戏厅在装修,用帘子和脚手架给大部分空间遮挡起来,方秉雪眼尖,看到靠墙摆了好几台的娃娃机,橱窗崭新,里面堆了很满的玩偶,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方秉雪回头,眼睛弯弯的:“你这是……哎呀,不至于。”
他捏着垂下来的帘子边,在手里搓了搓:“我也没那么爱玩这个。”
周旭还在外面站着,声音远远传来:“你抓的准,试试。”
方秉雪笑着:“多不好意思。”
“没事,”周旭继续,“要是每个你都能抓起来,我就给抓杆调松点,晃几下就掉。”
方秉雪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无语地回头,不想再搭理这个奸商,前台小姑娘冲他招了招手,递来一个黄色塑料小框,里头全是游戏币。
反正不花钱,方秉雪掀开帘子去后面,装修还没正式开始,所以没啥乱七八糟的油漆味,就是大厅不营业了,显得空旷,只有乱七八糟的游戏机,和一些装饰品。
他随便找了台机器,投币,调整抓杆,不多时,就拎着个棕色的小熊玩偶,而周旭也终于从外头走过来,晒的时间长了,皮肤有点泛红,不过还好,他肤色偏黑,就不大明显。
方秉雪伸着胳膊,把熊举高:“像你。”
棕色小熊毛绒绒的,憨态可掬,豆豆眼小嘴巴,身上还系着个粉色围裙。
“那你留着吧,”周旭扫了一眼,“不对,我有这么丑?”
方秉雪一手拿着玩偶,另只手撑在操作台上:“不丑,帅。”
他真觉得周旭挺帅的,有男人味。
天热,方秉雪穿了件宽松的白色短袖,水洗蓝牛仔裤,运动鞋,清爽得像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雪碧,感觉摸一把,都能感觉到瓶身沁出的冰凉水汽。
嗓音也很好听,清透,干净,要是再带点笑意,那真的让人晕乎。
周旭就有点晕。
因为他听见方秉雪问:“你笑什么?”
“我没笑啊,”周旭搓了搓自己的脸,“那个,你什么时候走啊?”
方秉雪随意道:“明天。”
他还没买车票,准备出发的时候再买,有一班车次速度有些慢,平时买的人少,余票就多,正好够他在卧铺睡上一觉。
周旭手还在脸上搁着:“哦,明天啊,明天好。”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的,方秉雪都没理他,前台的小姑娘在嗑瓜子,一会儿看方秉雪,一会儿又看周旭,低低地笑。
离吃饭还有点时间,方秉雪真的一台台地试过去,这机器还没被黑心老板调试,抓杆很稳,只要瞅准角度,基本一击即中。
很快,方秉雪抓了一堆娃娃。
他不自己拿着,抓一个,就往周旭怀里塞一个,也不管人家拿不拿得下,过了好一会儿,橱窗里的娃娃都明显地少了许多,他才回头,挑了下眉:“……呦。”
周旭怀里的小熊,都堆成了山。
方秉雪说:“你听没听过狗熊掰玉米的故事,掰一个,扔一个,结果最后啥都不剩,要是狗熊带的是你就好了。”
他说着就用胳膊比划了个圈,拉长声音:“你能抱这——么——多——”
周旭也跟着他说:“你掰的多。”
“什么掰啊,我是抓,抓的娃娃!”
“嗯,你不是狗熊。”
方秉雪瞪他:“去你的。”
前台姑娘听他俩说话,就吭哧吭哧笑,方秉雪越过周旭的肩膀,往外看:“你要吗,我给你抓一个。”
姑娘嗑完瓜子,正在擦手,闻言抬眸:“好呀,谢谢哥!”
然后,周旭就眼睁睁地看着,方秉雪抓了个同样的小熊玩偶,掀开帘子出去,递给了别人。
姑娘接着了:“真好看,我要给它起名字!”
方秉雪靠在收银台那,随意地活动了下左手胳膊:“叫什么呢?”
提起这个,就聊了几句,过了会儿,身后传来周旭的声音,方秉雪回头一看,对方还在帘子后面站着,露出影影绰绰的高大身形,说你来看,这个玩偶的围裙破了。
“嗯?”
方秉雪走进去,看了一眼:“质量有点不好啊,你这老板怎么当的。”
周旭说:“进货商的问题……算了,我去拿针缝下。”
“呀,”方秉雪挑了下眉,“你还会做针线呢,厉害啊。”
这一打岔,把那给小熊起名字的事忘了,他们没在网吧待太久,周旭把玩偶重新放回娃娃机里,就开车,去往烤羊排的饭店。
方秉雪刚坐好,周旭突然下车了,从后座拿了个小毛毯过来,搭在半开的副驾车窗上:“你给窗户摇上去。”
“哎,”方秉雪问,“怎么了?”
周旭调整了下毛毯:“你这边阳光大,晒。”
那毛毯颜色还挺清新,淡绿的,很规矩地在车窗上铺好,罩出一小片阴影,车窗缓缓升起,周旭松开了手。
方秉雪说:“你这……也太细心了。”
周旭坐回去,系好安全带:“感动?”
方秉雪笑了:“真的,旭哥,这跟追姑娘似的,你够会的啊,就这么三五下的,要是追谁,人家肯定感动了。”
“可别,”周旭单手转了把方向盘,“别管是不是追姑娘,因为这点小事就感动,没必要。”
“你得看他是不是掏心窝子的,要是喜欢人家,就得拿钱,出力,要是只动动手,耍个嘴皮子,算什么追人,感动感动自己得了。”
阴影里的方秉雪没说话,那小毛毯应该刚洗过,还有洗衣粉的味,很好闻。
周旭的视线从车内镜里扫过:“对了,我可没追过人。”
车开的速度不快,很稳地驶在路上,今天阳光好,在前排坐着都能感觉到晒,烤得皮肤发烫,西北风沙大,阳光里掺杂了灰尘,方秉雪撑着脸颊:“那你意思,都是别人追你?”
“没,”周旭说,“没谈过。”
紧接着,他又补充了句:“我不知道别人对我什么意思……反正我吧,有时候挺笨的,不讨人喜欢。”
前面有个红灯,周旭给刹车踩着了,读秒的时间长,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启动,他用手背碰了碰方秉雪的肩:“你这人,也不反驳下。”
方秉雪这才开口:“哎呀,忘记配合了。”
说完,俩人都笑了,没再提这事。
新鲜的羊排,提前跟店家预约过,周旭没叫别人,就他俩,这家店生意不错,有个很大的院子,把露天房间特意做成草原蒙古包,烘托出一种豪迈的氛围。
可也比不过一整扇羊排被端上来的豪迈。
方秉雪盯着占据了大半张桌子的羊排,和三份炒菜,“嘶”了一声。
周旭在对面坐着:“怎么,吃不完?”
“这么多,”方秉雪无语地看着他,“肯定吃不完,并且怎么就咱俩啊。”
周旭说:“我不是想着叫朋友,你不认识,会不自在……要不你叫几个?”
其实他之前提了,方秉雪说没事,你看着安排吧。
“给阿亮叫来怎么样,”方秉雪想了想,“他离得近吗?”
周旭摇头:“不行,阿亮回老家上坟了。”
想想,菜都上来了再叫人也有点不合适,两人相顾无言,给肉切下来,低头开吃。
周旭说的没错,西北的羊肉真的不一样,没有丝毫膻味,刀刃划开琥珀色的酥脆表皮,爆出孜然和辣椒的浓烈香味,滚烫,热烈,鲜嫩的内里充盈着肉汁,一点也不腻,无论是直接吃还是搭配蘸料,都让人不禁感慨,哪怕为了这份羊排来西北一趟,都是值的。
就是方秉雪被辣到,额头稍微有点薄汗。
周旭从外面回来,在他面前放上一瓶AD钙奶,凉的,方秉雪给吸管插进去,喝下大半瓶才缓过来劲儿:“好吃。”
“嗯,”周旭看着他,“你要是什么时候开车回去,跟我说一声。”
“怎么,真往我后备箱里塞两头羊?”
周旭点头:“嗯,不过得包得严实一些,当心半道上血水漏了,被条子盯住。”
方秉雪还叼着吸管,没抬头:“……盯就盯着呗。”
“麻烦,”周旭随口道,“净耽误事。”
方秉雪“哦”了一声。
片刻后,他抬眸看着周旭:“那个,你为什么讨厌警察啊?”
周旭的胳膊肘撑在桌上,闻言显示仰起下巴:“对我感兴趣了?”
“我对你感兴趣干什么,”方秉雪低下头,“神经。”
周旭不说话了,摩挲着水杯的边缘,他没要饮料,喝的是店家倒的热水,里面泡了栀子,味道有一点苦。
这顿饭吃的时间不长,羊排还剩下大半,店家帮着打包了,周旭问方秉雪要不要带着,方秉雪摇头说不用,他明天就走了。
回去路上,阳光晒过来的方向换了个边,方秉雪给毛毯取下来,叠好放腿上,聊到了西北的农牧业,他笑着捻那个毛边:“其实我那会儿盯着羊,是想用它擦手呢。”
周旭扭脸看他:“你这……欺负羊呢。”
方秉雪说:“那怎么办,不行你报警吧。”
“算了,”周旭收回目光,“受害羊都没说什么,我就不去了,跟警察打交道太闹心。”
到地方了,方秉雪按开安全带的卡扣,侧着身子给毛毯放后面,胳膊肘擦过周旭的肩头:“其实羊说了。”
周旭明知故问:“说的什么?”
他等着方秉雪半开玩笑地“咩”一声,想听。
方秉雪顿了下,笑着摇摇头:“算了,不说了。”
都五月份了,温度高,吃完饭人就犯懒,想简单冲个澡睡觉,周旭看着方秉雪回到自己车上,低头扯安全带,神色有些倦倦的,懒懒的,头发也稍微长了些,显得整个人很柔软。
他俩都是聪明人,相处起来舒服,自在,虽说这段日子周旭问心有愧,感觉自个儿犯轴,别扭了,但他控制不住,连眼神都没法儿从人家身上拿开。
半开的车窗里,他看见方秉雪揉了下左边小臂,然后扭头过来:“旭哥,走了啊。”
周旭说:“路上慢点。”
但这个五一,方秉雪没能回去。
他亲姑姑突然摔断了腿,方大夫两口子动身去隔壁市看她,顺便在那待几天,方秉雪也去的话就太折腾,有点犹豫,给姑姑打了个电话,问身体情况。
姑姑笑得特别爽朗:“哎呀就个小手术,你也来玩嘛,我都跟你妈妈说了,正巧,我邻居家有个姑娘还没结婚……”
方秉雪聊了几句,赶紧给电话挂了。
还有个原因就是,他小臂上的旧伤犯了,那儿以前骨折过,偶尔天气变化的时候,会有些隐隐疼痛,但是不严重,这次可能在行动时碰着了,睡觉或者拿东西,会突然出现牵拉痛感。
方秉雪挺重视的,在县医院挂了个专家号。
他惜命嘛,特珍视自个儿的身体状况,五一刚放假第一天,早早地就去医院那等着了,人多,他戴了个很酷的棒球帽,候诊的时候把帽檐往下压,挡着脸。
检查挺快的,医生说他这个没啥大事,注意休息,别提什么重物,然后开了点中药,让他回去热敷。
方秉雪取完药回家,凑近闻了下,感觉有点苦。
而敷药的时候,就感觉自己命更苦了,实在费事,得先煎药,再用热毛巾浸满药液,搁小臂上敷三十分钟,动不了,一走那毛巾就往下掉,过会凉了,还得再去泡一下。
方秉雪拧好毛巾,躺在沙发上看天花板,五一假期都出去玩了,屋里很安静,电视里放着个外国电影,译制片,声音听着很抑扬顿挫,大晚上的,硬生生给他听精神了,不困。
不困,就打算骚扰人。
方秉雪对着胳膊拍了张照片,先发给方大夫看,方大夫估计在看报纸,没理他,他又给王川发了张,王川回得倒挺快,说哥们你这拍的是什么,证物?
彩信有点贵,方秉雪决定把钱花在刀刃上,他按着键盘,一个个看着通信录的名字,觉得这帮孙子们不靠谱,不懂他此时的心酸苦闷。
毕竟非工作日,不是无坚不摧的小方警官,他就想矫情一下。
最后,方秉雪给周旭发过去了,半开玩笑地配了句话:“看这毛巾,多黑。”
两秒钟后,周旭的电话打过来了。
人似乎在外面,能从话筒里听见呼呼的风声:“你胳膊怎么了?”
方秉雪去抠着沙发的滚边:“扭了下,没事……你怎么看出来的,厉害啊。”
周旭说:“没事你敷什么药,扯淡么。”
声音有点凶了,跟训人似的。
方秉雪还没接话,对面就咳嗽了两声,温和了点:“你一个人吗,要不要出来……吃冰糕?”
“大晚上的,”方秉雪看了眼时间,“不去了吧。”
周旭说:“不行,出来。”
“呦,”方秉雪眯着眼,“你让我去就去啊。”
“那怎么办。”
周旭似乎叹了口气,低低道:“我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