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减一, 当前为负五十六。”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减一,当前为……”
——“祝你……生……日……快……乐……”
太极殿里, 红烛摇晃,灯火通明。
御案之上, 奶油泡芙堆成一座小山。
燕枝双手抱住萧篡的手臂,俯身靠近, 就着他的手, 将他手里剩下的半个泡芙,一口一口, 全部吃掉。
他每吃一口,系统广播就响一次。
提醒萧篡, 燕枝对他的好感度,一直在降。
萧篡双眼猩红,目眦欲裂, 分明震惊至极, 愤怒至极,却不敢将燕枝推开。
萧篡张了张口, 想要阻止, 却发现自己喉头哽塞, 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一时之间,只有系统广播的声音,和萧篡拿出来的莲花蜡烛发出的生日歌声音,交杂在一起。
——“该角色……”
——“祝……祝……”
系统广播冰冷无情,莲花蜡烛音质粗劣,偶有卡顿。
两种声音在殿中回荡,一声一声, 一下一下,重重地落在萧篡心上。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燕枝吃了泡芙,对他的好感度怎么还会降?
燕枝……
就在这时,燕枝吃完了他手里的泡芙,抱着他的手臂,抬起头,朝他弯起眉眼,露出一个浅浅淡淡的笑容。
分明燕枝刚刚才哭过,挂在脸颊上的泪珠也还没擦干净,可他就是笑了,笑得天真又坦诚。
托萧篡的福,他已经能够将泡芙和萧篡完全分开了。
泡芙是泡芙,萧篡是萧篡。
他依然喜欢泡芙,喜欢泡芙酥得掉渣的外壳,喜欢泡芙柔软香甜的奶油。
可他为什么要因为泡芙,而喜欢萧篡?
就算是萧篡给他买的泡芙,就算天底下只有萧篡一个人能买到泡芙,萧篡也不是泡芙。
他完全可以喜欢泡芙,不喜欢萧篡。
那又如何呢?
萧篡定定地望着燕枝,望进他的眼里,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他亲自换了这么多泡芙,是他亲自把泡芙掰开,送到燕枝面前,是他亲自求燕枝尝一口的。
所以,燕枝现在遂他的愿,吃了泡芙。
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还有什么可恼火的?
燕枝吃完泡芙,广播声音停下。
只有莲花蜡烛吵杂的音乐声还在响。
燕枝放开萧篡的手臂,坐回位置上。
他听过这个旋律,也是在他生辰这日。
萧篡抱着他,坐在御案前,教他许愿,教他吹蜡烛,一时兴起,随口哼了两句给他听。
只是那时萧篡哼得含糊,断断续续的。
直到今日,燕枝才真正将这段旋律听清楚。
可是太迟了。
今夜太极殿里,所有的东西,不论是泡芙,还是蛋糕,亦或是萧篡的道歉,都来得太迟了。
燕枝望着萧篡,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睛。
而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块金边细框单边水晶镜。
他一开始不知道这块水晶镜怎么用,只是用手拿着,放在眼前。
但是后来他发现了,原来这块水晶镜,不需要一直举着,举得他手酸。
只需要架在鼻梁上就可以了。
燕枝的眼睛漆黑明亮,在透明的镜片后面,他浓黑长密的睫毛轻轻翕动两下,好似蝴蝶扇动翅膀。
他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看了一眼挂在自己头顶,空空荡荡的红色长条。
最后他收回目光,直直地看向萧篡。
他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双眼之中还一片湿润,眉眼却是弯起来的。
笑里带泪,哭里带笑。
萧篡终于回过神来,想要制止,也想要解释:“燕枝!”
燕枝定定地望着他,认真道:“方才在廊前,陛下说,有话要对我说。我说,我也有话要对陛下说。如今陛下说完了,就该轮到我……”
“燕枝!没有!”萧篡急急道,“朕还没有说完!我还没有说完!朕还有一件事情要同你说!”
“我想,陛下要说的事情,和我要说的,应该是同一件……”
“不!不是!”
萧篡双目猩红,猛扑上前,想要摘下他的水晶镜,手伸到一半,却被燕枝无波无澜的目光挡了回去。
他不敢再动,只是一把握住燕枝的手。
“你不是总好奇,朕是从哪里换来泡芙的吗?朕现在告诉你,朕原本就是想跟你说的,其实朕——”
“是穿越者。”
燕枝定定地看着他,淡淡地接了话。
一瞬间,萧篡被定在原地。
那日在家里,楚鱼忽然过来,对他说了穿越者的事情。
燕枝知道,楚鱼不会无缘无故对他说这些。
燕枝也知道,楚鱼就是穿越者,他来这里的目的,大概是赚足一千两银子,或是保护某样点心的配方。
燕枝更知道,楚鱼是想暗示他,除了他自己,他身边,还有其他穿越者。
楚鱼说,有些穿越者,盛气凌人,野性难驯。
楚鱼还说,他们除了任务和积分,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情放在眼里。
楚鱼不能直接告诉他,那个人的名字,但他说得这样明显,燕枝怎么会猜不到?
盛气凌人的人,是萧篡。
野性难驯的人,也是萧篡。
除了朝政和皇位,不把任何事情放在眼里的人,更是萧篡!
只是燕枝一直在探索水晶镜的真实用法,不敢随随便便在萧篡面前拿出水晶镜,更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方才……
燕枝抿了抿唇角,淡淡道:“陛下,我听见了,也看见了。”
“我的头顶,挂着一个空心的红色长条。”
“我的耳边,传来一个古怪沙哑的声音。”
“它说——”
“‘该角色对玩家……’”
萧篡紧紧攥住他的手,试图打断:“燕枝!不要说了!”
燕枝却不为所动,继续道:“‘该角色对玩家的好感度,减一。’”
“‘该角色’是我,‘玩家’是陛下,对吗?”
“陛下是穿越者,是来这里玩耍的玩家,对吗?”
“燕枝……”萧篡双眼通红,“不是!不是!”
虽然他极力否认,但是,从来运筹帷幄、有恃无恐的帝王,忽然这样惊慌失措。
燕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于是他道:“陛下方才让我吃泡芙的时候,说,吃一口,吃一口好感度就回满了。”
“‘好感度’是什么?是我对陛下的好感吗?是我喜不喜欢陛下吗?还是——”
他再一次抬起头,举起手,指着自己头顶的红色长条。
“是这个东西吗?”
萧篡仍是否认:“燕枝!”
“我喜欢陛下的时候,这个长条,就是满的?”
“我不喜欢陛下的时候,这个长条,就是空的?”
“陛下以为,只要我吃一口泡芙,就能把这个长条填满?”
“对不对?”
萧篡再无辩驳余地,面色一寸一寸地灰败下去,攥着燕枝的手越来越紧。
他有预感,他再不抓紧点,燕枝真的会飞走了。
他真的会失去燕枝的!
而此时,燕枝终于想明白了一切。
“所以陛下从前,总是喜欢欺负我,从不怕我伤心难过。”
“因为陛下看得见我对陛下的喜欢,只要这个长条是满的,陛下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我。”
“对不对?”
“一旦陛下发现我难过,发现我头顶的长条掉下去了,陛下就马上拿出泡芙哄我。”
“我一吃泡芙,好感度马上就涨回来了。所以这一路上,陛下总让我吃泡芙。”
“对不对?”
最后,燕枝说出自己研究了半个月,最终得出的结论——
“陛下是穿越者,陛下不用这块水晶镜,也能看见我看见的一切。”
“陛下看得见所有人的才学武功,看得见所有人的好感度。”
“卞大人和刘大人的才学最高,所以陛下让他们在朝中效力。”
“王将军的武功最高,所以陛下让他在军营里带兵。”
“从前参加选秀的儿郎女郎,才学武功都不高,所以陛下总说他们文不成武不就,不选他们。”
“对不对?”
燕枝一连问了五六个“对不对”,萧篡面色铁青,咬着牙,道:“对,全对。”
燕枝确实很聪明,能从自己看到的一切,推测出穿越者看到的一切,进而推测出萧篡做一切事情的行动依据。
他跟在萧篡身边十年,他是最了解萧篡的人。
只要想通了其中一个关窍,剩下的就全都通顺了。
“对。”萧篡终于承认,“朕依照每个人的属性,把他们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朕有什么错?”
“陛下没错。”燕枝顿了顿,仍是一脸认真,“所以陛下说我笨、说我蠢,都不是乱说的,是因为陛下能看到我的……属性。”
“我的属性最最最低,所以陛下总说我是蠢货,说我不配。”
“但我对陛下的好感度最高,所以陛下又最放心我,让我做贴身侍从,侍奉陛下。”
“陛下根据我的属性,把我安排到了最合适的位置上。”
“对。”萧篡嗓音低哑,“最适合你的位置是侍从。朕算了你的属性,算了其他人的属性,却唯独没有算到自己的心。”
萧篡猛地抬头,忽然暴起,双手按住燕枝的肩膀,将他拽到自己面前。
“朕唯独没有算到自己的心!”
“朕喜欢你!朕早就喜欢上你了!”
“朕喜欢抱着你睡觉,朕喜欢和你同桌用饭,朕喜欢和你待在一块儿,朕喜欢把你按在榻上,看见你可怜巴巴的模样。”
“朕在立后之前,就意识到了,朕早就想立你为后了,难道……”
“难道来不及吗?!”
——“来不及!”
燕枝大声反驳。
“陛下没算到的,难道就只有自己的心?”
“难道我没有心吗?难道燕枝没有心吗?”
“难道我被陛下说是蠢货小狗的时候,我不会伤心吗?”
“我在努力忍住难过,一心一意喜欢陛下的时候,陛下却在盯着我的头顶看,觉得好感度没掉,我就不会伤心,就可以随便欺负我。”
“陛下的心很要紧,难道我就没有心吗?”
“从前陛下说我不配,做宫里最低等的嫔妃也不配。如今陛下经过深思熟虑,许我用最最最低的属性,去做皇后。”
“难道陛下要我感恩戴德吗?难道我真的是一只小猫小狗,一只任陛下摆弄的玩偶吗?”
燕枝说着说着,再次红了眼眶,掉下眼泪。
“从前在宫里的时候,我一直都想问陛下,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为什么要说我是蠢货?”
“难道是因为我真的很蠢很蠢、很坏很坏吗?”
“可是现在,陛下告诉我,是因为我喜欢陛下。”
“因为我太过喜欢陛下,所以陛下要骂我。”
“因为我对陛下的好感很满,永远都不会掉下来,所以陛下要欺负我。”
“为什么我那么喜欢陛下,陛下反倒那么讨厌我?”
燕枝哭着,挣开他钳住自己肩膀的手,高高地举起手,狠狠地将萧篡推开。
“既然是因为我太过喜欢陛下,所以惹得陛下总是欺负我!”
“那我就再也不要喜欢陛下了!”
“我再也不会给陛下欺负我的机会了!”
燕枝说完这话,就要起身离开。
萧篡回过神来,从地上爬起来,猛扑上前,一把抱住燕枝。
他抱得很紧,几乎要将燕枝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燕枝挣扎得也很厉害,拳打脚踢,可萧篡就是不肯放手。
他紧紧绷着身子,提前排演好的话早就忘了,如今说的都是真心话。
“没有没有!没有讨厌你!朕没有讨厌你,我没有讨厌你!”
“你不是蠢货,也不是小狗,你很可爱,很漂亮,也很体贴,可是朕看见你就想逗弄你,想欺负你,想把你弄哭。”
“我才是蠢货,我才是大狗!”
“真的,我不是人,我是狼是狗。”
听见这话,燕枝忽然停下了挣扎。
他皱起眉头,想到楚鱼跟他说过的,同样的话。
有些穿越者,是狼,是狗,是凶恶至极的豺狼虎豹。
燕枝忽然有些糊涂了,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狼和狗,还是一个形容而已。
萧篡见他不再挣扎,还以为是自己的话有了作用。
他又道:“我是穿越者,但我在来这里之前,没有喜欢过其他任何人,我的身边只有下属和敌人。”
“对下属要充分利用,对敌人要斩草除根,我就是这样想的。”
“我没有喜欢过别人,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下属,只是我的下属。”
“可我又总是被你牵动着情绪,我看见你就想欺负你,想试试你的反应。我看见你和旁人说话,心里就憋闷,又想欺负你。”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纳其他妃嫔,要立皇后也只是想完成任务,再换一点积分,给你买泡芙吃。”
“很奇怪,这种感觉很奇怪,我觉得我被你控制了,又觉得我不该有感情的,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我没有喜欢过别人,我不知道这就是喜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喜欢一个人。”
萧篡紧紧地抱着燕枝,冰冷的面庞贴在燕枝温热的脸颊边,话说得语无伦次。
帝王下旨,从来言简意赅。
帝王行事,从来雷厉风行。
这是他话说得最多的一次,也是他情绪起伏最大的一次。
似乎有一两颗冰凉的水滴,落在燕枝的脖颈上,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滑。
可燕枝只是站在原地,像木头人一样。
萧篡最后道:“你教我!燕枝,你教我!我是狼,我是狗,我是野兽啊!我什么都不懂,你教我!”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一开始他以为,只要立燕枝为后,燕枝就会回到他身边。
后来他以为,只要他装得乖一点,燕枝就会回心转意。
再后来,他以为,只要给燕枝吃泡芙、吃蛋糕、过生辰,燕枝就会留在他身边。
可是现在……
皇后之位没有用,装乖听话没有用,就连奶油泡芙也没有用。
全都没有用!
不仅如此,燕枝还看出他的真面目了。
他是一个穿越者,一个游戏人间的穿越者。
他从来都没把燕枝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看,他一直把燕枝当成小猫小狗看。
现在燕枝不要他了!
燕枝要把他丢掉了!
“燕枝,我是狗,我是不懂得喜欢的狗,你教我,你教我……”
萧篡一面说着,一面牢牢地抱着燕枝,不肯松开。
燕枝却低下头,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
萧篡感觉到燕枝的动作,不敢置信地喊了一声:“燕枝!”
燕枝淡淡道:“放手。”
“不放!不放!”
萧篡知道,一旦放手,就真的没机会了。
不能放手,不能……
就在这时,燕枝掰开他的最后一根手指,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
“萧篡,你胡说!”
“没有胡说!我就是狼!”
“你说你不懂得什么是喜欢,那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喜欢你’这件事情?”
萧篡眉头一皱,怔愣在原地。
燕枝看着他,目光坚定:“因为我贴身侍奉你,对你百依百顺,对你言听计从,就算你骂我咬我,我也一直黏着你,不肯走。”
“所以你知道我喜欢你,你明明感觉到了我的喜欢!”
“可是你喜欢我,却一直在欺负我、羞辱我。”
“陛下天纵英才,为什么会不懂?为什么不会按照我喜欢你的方式来喜欢我?”
“陛下招贤纳士,对卞大人、刘大人,尚且十分宽容,时不时赏赐金银,陛下为什么不能用这种方式来喜欢我?”
“萧篡,你根本就不是不懂!你什么都懂!”
“你只是觉得我不配,觉得我不是穿越者,觉得我属性太低,觉得我太笨太蠢,根本就配不上你。”
“你觉得我太便宜了,太好用了,根本不需要费功夫就收服了,不需要在我身上花太多心思。”
萧篡怔愣着,抱着燕枝的手臂竟然松了松:“枝枝,我是狼……我不懂……”
燕枝打断了他的话:“就算你真的是狼是狗,那又怎么样?”
“糖糕也是狼!糖糕也喜欢我!”
“我不让糖糕上床,它从来都不会自己跳上来。我不让糖糕进房间,它从来都不会自己挤进来。我不让糖糕吃地上的肉,它从来都不会擅自偷吃。”
“糖糕很喜欢我,所以我每次和它玩耍,它都会收起尖牙利爪,不伤到我。我一喊停它就停,我一竖手指它就噤声。”
“就算我把手放进它的嘴里,它也不会咬我!”
“糖糕尚且知道,喜欢一个人该怎么办,你为什么会不懂?”
这么简单的道理,萧篡为什么会不懂?
萧篡沉默着,无言以对。
忽然,他抬起手,从怀里拿出一条金质锁链。
燕枝定睛一看,随后赶忙挣扎起来。
锁链是用纯金打造的,上面还镶嵌着宝石,挂着铃铛。
从一开始,萧篡来到燕枝房里,请他来正殿看看的时候,燕枝就听见了金属磕碰的声音。
再后来,萧篡行动之间,也总是有“叮当”的声音传来。
原来是这个!
原来萧篡还有这一手准备!
原来萧篡早就打算好了,要是泡芙不管用,他就用链子把燕枝锁起来!
燕枝不敢相信地喊了一声:“萧篡,你敢?!”
“不敢……”萧篡红着眼睛看着他,“我不敢。”
已经是负六十的好感度了,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那就松手!”
萧篡缓缓松开手臂。
燕枝松了口气,理好衣裳,擦去脸上泪水,转身便走。
临走时,他只留下一句话——
“陛下不要忘记一月之约,只剩下十五日了。”
萧篡双手握着金链子,想把东西递给燕枝。
可是一转眼,燕枝就已经出去了。
燕枝用力拉开正殿大门,糖糕就摇着尾巴,乖乖地在外面等他。
这才是会喜欢人的狼。
燕枝胡乱摸了一下糖糕的脑袋,带着它,消失在回廊上。
月光倾泻而入。
萧篡只能维持着把东西递出去的姿态,双手颤抖,站在原地。
是,这是他准备好,想用来锁燕枝的链子。
可是方才,他改了主意。
他想让燕枝拿着这条链子,把他给锁起来。
他想当燕枝的狗,他想被燕枝训,就像他教训糖糕一样。
这是他的狗链子,是他给自己准备的狗链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