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问的梁秋润哭笑不得,他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会吧。”

见江美舒有些不解,他这才不紧不慢的解释道,“之前我去羊城的时,有私营的厂子想喊我过去当厂长,我没答应。”

江美舒震惊的瞪大眼睛,“什么?还有这事?”

她竟然从来不知道。

梁秋润嗯了一声,“对方喊了好几次,当时我的全部身心都在肉联厂上,所以拒绝的干脆。”

“这次如果去南方的话,我想提前联系下他,若是合适的话,我先去私营的厂子做两年厂长,摸摸情况。后期若是彻底熟悉了行情,我可能会单独出来做。”

江美舒敏锐地才察觉到他话里面的意思,“单独开厂?”

“对。”

梁秋润倒是没把话说的太死,他很保守,“只是个计划,未来能不能做还不知道。”

江美舒,“我支持你啊。”

“老梁,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老梁能从国营厂子出来,她其实很满意的。因为江美舒比谁都知道,就算是在怎么效应好的国营大厂,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也会慢慢被私营厂子给挤兑。

到了九十年代初期,更是全国的下岗潮,那个时候若是在想重新开始,可以是可以,但是太晚了。

对于那些早期已经资本积累过的人来说,已经很难做了。

而梁秋润这个时候离职,一九七六年下南方。算是最早的一批,江美舒是非常赞同的。

梁秋润听到她的话,目光里面的深情柔软的化不开,他低声道,“江江,谢谢你。”

这辈子能娶到江江,是他最大的幸运。

*

过完了团员的正月十五,江美舒和梁秋润便准备去南方了,他的工作也已经提起敲定好了。

两人走的时候,只带了两个行李。

他们站在门口和家里人告别,“妈,林叔,梁锐,梁风,你们不要在送了,就在这里吧,我们到了羊城后,会给你们电话的。”

梁母眼眶红红,她没说话,只是一味的拉着江美舒的手,“你们去了南方保重,一定要保重。”

江美舒点头,“妈,您放心,我们会的。”

梁锐也舍不得,但是他心宽,“我算了时间,阳历已经二月份了,等到六月中旬我们放暑假后,我就去找你们。”

“等我啊,不到四个月很快的。”

梁风,“我也是,到时候我也去。”

江美舒抿着唇点了点头,摸了摸梁锐的头发,又拍了拍梁风的肩膀,“我们走了,在家听奶奶的话,好吗?”

梁锐低着头不说话。

梁风也是。

久到江美舒以为这俩孩子不会回她的时候,梁锐才闷闷道,“我会的。”

“我也会的。”

临走的时候,江美舒没回头,也不敢回头。她和梁秋润就那样出了巷子口。

她不想离别,但是要生活。

只是,他们刚上车的时候,却看到王丽梅,江陈粮,江美兰,以及江南方四人。

他们站在车子的下面,冲着江美舒招手。

江美舒说不想送别,他们便不去送别。只是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们。

看到这一幕的江美舒,在也忍不住了,她眼泪一颗颗往下掉,挥手,“妈,你们怎么来了啊?”

王丽梅捧着手当喇叭,“我来看看你。”

“记得常回家看看。”

声音有些大,被冷冽的风给吹散了。

江美舒红了眼嗳了一声,车子发动离开,她趴在车窗的地方,不住的朝着外面招手。

直到对方的身影彻底看不见。

江美舒紧紧地攥着梁秋润的手,泪眼汪汪,“老梁,等我们那边稳定后,我们就回来,我们就回来好不好?”

梁秋润的好被抓的通红,甚至还破了皮,他却像是没发现一样。只是低头温柔地给江美舒擦眼泪,“好,稳定了就回来。”

他们的家人都在首都。

他们是该常回家看看。

离别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

等从寒冷的首都抵达到暖和的羊城时,当被温暖的空气给包裹的时候。

江美舒迎着太阳伸了个懒腰,便朝着梁秋润笑眯眯道,“老梁,南方好适合过冬,以后我们冬天就在南方,夏天就回北方可好?”

梁秋润提着行李,他点头,“都听你的。”

江美舒嗳了一声,脱了棉袄,只穿了一件薄外套,瞬间觉得身上轻了好几斤。

出了火车站,江美舒还有些茫然,“我们先去哪里落脚?”

他们上次来做生意,是找了一个招待所住的。

“要不要去招待所?”

梁秋润摇头,“不用去招待所。”

“有人会来接我们。”

到底是谁,他却不肯说了。

还在江美舒面前卖了个一关子,这让江美舒十分好奇起来,他们站在路边约摸着有五分钟左右。

突然有个穿着的确良衬衣的男人走了出来,三七分,胳膊下面夹着公文包,一看就很体面。

“梁厂长!”

对方一过来,就朝着梁秋润招手,很是热情,“我等你可是等的好辛苦。”

这话有些太过亲热了。

梁秋润微微皱眉,“我现在不担任厂长的职位了,你就喊我梁秋润便可。”

“怎么会?”

对方张开胳膊,要和梁秋润拥抱,“你就算是不在首都肉联厂当厂长,你来我这里照样是厂长。”

“说实话,秋润。”对方很是热络,也很会攀扯关系,“让你离开,绝对是首都肉联厂的损失。”

梁秋润,“过誉了。”

“这位是?”对方的普通话似乎没那么标准,他看向江美舒,很是惊艳。

梁秋润留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只是纯粹的欣赏和惊艳,并没有贪欲和色欲后。

他这才介绍道,“我爱人江美兰。”

江女士,你可是真漂亮,都能去我们香江参选港姐比赛了,我敢说你若是去了,你肯定是最美港姐。”

这是一个香江人?

江美舒满脑子问号,不明白梁秋润怎么会和香江人,扯上关系。

不过,出于礼貌,她微笑,“过誉了。”

两口子连回答的方式都一样。

这让乔家辉有些意外,“你们不愧是两口子,连带着说话都一样。”

“好了,这里太热了,我带你们先回住的地方。”

说完,乔家辉就在前面带路,江美舒和梁秋润跟在后面,尽管她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但是因着有外人在这里,她到底是忍了下去。

一直到了沙面街,能够明显感受到这个街道,和他们之前经过的地方不一样。

如果说之前路过的地方是贫穷,是落后,是厚重,是灰扑扑的话,那么沙面街的房子和道路,普遍的要领先周围三十年往上。

干净开阔的青石板路,长长的大桥,下面是清澈的湖水,在往前便是西式建筑高楼。

高立的拱形门,椰子树,榕树,四处都能看得出富裕的水平。

从进沙面街的那一刻开始,江美舒就有了一种极为割裂的感觉,就仿佛旧街道是旧世纪,而这边却是新世纪。

有点像是两千年初的羊城。

时髦,洋气,大都市。

见江美舒很是好奇地看着周围,乔家辉露出一口白牙解释,“这边是以前的租界,后来收回后这边的房子,便归属于大陆了。”

“我们既然邀请秋润过来当厂长,自然不能薄待了他。”

“我看了羊城的房子都很破,除了租界这边可能稍微好点。”乔家辉说的谦虚,“秋润,以后就委屈你住在这里了。”

这话说的,梁秋润淡淡道,“费心了。”

这让乔家辉有一种,一拳头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想在梁秋润面前炫耀下,他们的实力来着。

但是显然并未成功。

乔家辉是个经常跑的生意人,这点功力还是有的,他到了地方后,便主动介绍道,“就是这里的小白楼,据说以前这是法国领事住的地方,不过,现在你们也知道,那些洋鬼子早已经被赶出了大陆。”

梁秋润站在楼下看楼上,小白楼很漂亮,两层,西式建筑,拱形门,大玻璃窗,大阳台。

他收回目光,“这里的房租一个月多少?”

乔家辉拿了钥匙开门,他回头,光明大背头此刻显得有几分反光,“秋润,这你就和我见外了吧。”

“你来宏泰做厂长,衣食住行我们自然要给你包了。”

“你放心,我们私营的厂子比公立厂子,待遇好太多了。”

“不光给你安排的有住处,还有小汽车。”说完,他把自己开过来的那一辆小汽车钥匙扔过去,“这辆车你先开着。”

梁秋润接住,并未要,而是说,“先谈谈合同,在来谈住处和车子的事情。”

他过来,宏泰并不是唯一的选择。

乔家辉被拒绝了,他也不恼怒,只是笑眯眯道,“你放心,整个羊城在也找不到,比我们家单位更好的了。”

“至于合同。”他进屋后,从桌子上递过去一份牛皮纸的档案袋,“你看看这是你的待遇。”

梁秋润接过合同看了过来,在看到合同上写着,月薪一千元的时候,他微微拧眉,“这个工资会不会太高了?”

要知道他在首都肉联厂,对方开的也不过是两百二而已,就这他已经是名列前某了。

乔家辉,“不高。”

“我爸知道你从首都过来不容易,所以在工资上是有做补偿的。”

“不过,当然压力也会比肉联厂大许多。”

“宏泰现在整个厂子的市场份额,在羊城占的很少,甚至不到百分之五,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够把宏泰给发展出去。”

“在未来不说百分百,起码在羊城宏泰的市场份额,要做到百分之五十。”

“我们是地头蛇,自然不能被外面的厂子给压了去。”

梁秋润没急着签合同,也没急着答应,“我要先去厂子里面看看自行车的质量,在做下一步决定。”

“市场份额是百分百,还是百分之五十,不是个人说了算的,而是要看真金白银的质量,质量好发展的自然就快,口碑发酵,一传十,十传百,届时想拿下市场份额并不难。”

“厂子能不能活,能活多久,靠的不是个人,而是产品的质量。”

“当产品的质量和个人的统帅,以及宣传都达到完美的契合后,这才是厂子能下市场份额的关键。”

肚子里面有没有东西,真的一谈话就知道。

梁秋润说的这些,让乔家辉呆了好久,半晌,他才吐出一句话,“你和那些人不一样。”

梁秋润,“嗯?”

乔家辉是个富二代,还是香江的富二代,他来大陆开厂,还是他爸给他建议的。

只是宏泰开了半年了,并不景气。在此期间,他们也不是没想过高薪挖人进来。

但是——

不提也罢。

乔家辉马大哈道,“我之前给别人一说开壹仟的工资,对方立马答应我,肯定会把宏泰的市场份额做到最大。”

“你不是。”

“你是第一个提出还要考察我们的。”

这让乔家辉哭笑不得,不过,他更添了几分信心,“我老爷子说你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开始我还不信,现在我倒是相信了。”

梁秋润上次偷偷去香江的时候,遇到了乔家辉的父亲乔振东。

双方相谈甚欢,当时乔振东想留他在香江,但是那个时候的梁秋润,满心满眼都是肉联厂,他要搞改革,他身上还肩负着那么多工人的家庭。

他当时自然不会答应乔振东。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谁能想呢。

也才五个月而已,他从肉联厂离开,接受了乔振东,不,是乔振东儿子,乔家辉的橄榄枝。

只能说,人的际遇真是不一样。

面对乔家辉的话,梁秋润只是淡淡道,“做生意,选单位,大家肯定要双方一拍即合,若是其中一方有任何不喜欢,不愉快,那么这一桩事到最后便不会成。”

乔家辉今年才二十三,平日又都是捧着他的人,他哪里听过这些?

“秋润哥。”

听听,这语气立马变了,从梁厂长,到秋润,在到秋润哥,改口的那叫一个顺其自然。

“你会说话,以后就多说点,我跟着你多学点东西,免得我回香江了,我老豆骂我酒囊饭袋。”

梁秋润,“……”

“去看厂子吧。”

“不过,我要带我爱人一起过去,我爱人刚来羊城,我不放心她一个人。”

他这人冷淡,也只有提起江美舒的时候,才有了几分人气。

“那是自然。”

乔家辉想也不想道,“让嫂子跟我们一起,嫂子长这么漂亮,秋润哥你就是让她一个人待在这里,我反而不放心呢。”

他吐槽道,“你是不知道羊城有多乱,我来这里后都被抢了两次了,偏偏,去了警所报案,到现在还没查出来呢。”

前面的话不像话。

后面的话让梁秋润眉头微微皱起,“现在这么乱?”

他当时来的时候,还不是这样。

“是啊。”乔家辉把梁秋润当做了自己人,他指了指上面,“听我老豆说,羊城以后会有政策扶持,所以现在妖魔鬼怪都来了,就想来沾一指头。”

“可恶性人了。”

江美舒有些意外,乔家辉口中老豆的经济政治敏锐性。一九七八年改革开放,届时,羊城,鹏城,确实是第一批要被扶持的对象。

而这些消息乔家辉的老豆竟然知道。

只能说,上层人的渠道消息,真不是普通人能比的。

她有些好奇,“你们不是香江人吗?为什么能来大陆开厂?”按照现在的时代特殊性,双方不该是冷战吗?

乔家辉大大方方道,“华侨。”

“我们是拿了投资过来的。”

点到即止。

江美舒瞬间明白了,她把行李放妥当后,这才跟着出了小白楼。乔家辉的座驾是一台黑色的桑塔纳。

四四方方的棱角,让江美舒有些不适应。

她和梁秋润坐在后面,乔家辉则是坐在副驾驶上,正当江美舒疑惑的时候,过来了一个中年男人。

乔家辉介绍道,“阿正,老司机了,以后就负责给秋润哥开车。”

阿正是香江人,一口地道的粤语,他说快的时候,外人有些听不懂。

江美舒便是。

她一头雾水。

梁秋润打断了阿正,“会普通话吗?”

阿正愣了下,点头,“会一点,但是不多。”开口很蹩脚。

“以后和我说话说普通话。”

这是第一道指令。

说的理所当然。

阿正犹豫了下,他去看乔家辉,乔家辉一巴掌扇在他头上,“我叼你老母啊,看我做什么?以后我秋润哥就是你上级了,你个二五仔,认清楚老大是谁。”

在阿正面前,乔家辉好像才是那个真正的富二代。

不,这才是他的本性。

梁秋润微微皱眉,但是初来乍到,他并未说些什么。更何况,乔家辉还是在帮他御下。

在这一刻,梁秋润望着窗外笔直的椰子树,他有些想念起陈秘书起来。

他们在一起当搭档十几年,那种默契不是外人能有的。

车子抵达到宏泰大门口后。

阿正停好车子,下意识地要去给乔家辉开车门,开到一半猛地反应过来,他现在的老大是梁秋润,立马又转头跑去给梁秋润开车门了。

乔家辉,“……”

他真后悔带这个憨鸠过来了。

真是憨的够可以了。

要不是他爸说阿正忠心,他打死不会带他的。

阿正给梁秋润开车后,梁秋润道谢,“以后我自己开,你负责停车就好。”

阿正犹豫了下,他抓抓头,转头去了前面。

也没去给江美舒开门。

乔家辉看的恨不得给他一脚,真是死憨鸠,一点脑子都没有。

最后还是乔家辉转头,去给江美舒开门,“嫂子。”

很自然。

不自然的反倒是江美舒,她点了点头,跟着出来站到了梁秋润的身后。

乔家辉挑挑眉,心说大陆的姑娘可真害羞啊。

不像是他们香江的女孩子,一拳头恨不得把他鼻孔给打成四个。

想到这里,乔家辉朝着梁秋润建议道,“秋润哥,你以后可不要把嫂子带到香江。”

梁秋润有些疑惑。

“香江的娘们可凶了,像是嫂子这种小白兔,去了香江,怕是不到三天,就有人和你抢了。”

梁秋润并不喜欢这个玩笑,他转了话题,“去厂子里面看看吧。”

“先给我介绍下宏泰车间的情况,具体到供应,产出,销量和收入成本。”

基本上这些条件摸清楚后,梁秋润的工作就能顺利许多。

提起正事乔家辉倒是正经了几分,也体现出了几分专业能力,但不多。

起码在梁秋润面前是这样。

梁秋润一连着三个问题问出来,乔家辉头上的汗珠已经滚落了,他有些紧张,在这一刻他在梁秋润的身上,看到了他爷爷的影子。

开疆拓土的一代,那种魄力和能力以及眼光,根本不是他这个温室的花朵能比拟的。

也是在这种时候乔家辉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爷爷看不上他爸,他爸又看不上他了。

段位。

实在是双方之间的段位差太多了。

所以,面对梁秋润的盘问,乔家辉破罐子破摔,“我不知道。”

他索性摆烂算了。

“你问的我都不知道。”

“宏泰的建厂虽然是我来的,但是我爸当初把阿松叔给我派过来了,前期的投资招标供应,成本这些都是阿松叔做的,后来我们乔家香江的业务实在是走不开人,我爸便把阿松叔调回了。”

“后来。”

他摊手很是有摆烂的气质,“你也知道了,我爸认识你的时候,我们宏泰已经换了两个厂长了,都是比我还酒囊饭袋的酒囊饭袋。”

“纯粹是为了骗工资来的,宏泰在他们的经营下差点倒闭,所以我爸当时才给你了名片,想让你来宏泰来着,谁成想你回首都了。”

“在后来你就知道了,你来了我甩手。”

他这辈子可能就是富二代的命,操不了一点的心。

做不了一点的事情。

他就只适合躺着。

第一次能把自己是酒囊饭袋,说的如此清新脱俗的。

梁秋润的眉心跳了跳,“你这样,乔老哥知道吗?”

他和乔振东算是莫逆之交。

以兄弟相称。

乔家辉点头,“知道。”

“早在二十三年前,我出生的那天,我老豆就知道我是个废物了。”

“算命的说我,六亲强,自身弱,能花钱,爱贪玩,喜啃老。”接着,他话锋一转,一脸得意,“但是架不住我命好,我老豆好,他养我,我老婆也会好,我能吃软饭,以后轮到我有孩子了,甭管是儿子还是闺女,都是能打天下的主。”

他笑的一脸贱兮兮,“我呢,这辈子主打一个躺着就成。”

梁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