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美舒沉默好一会。

见她不说话,梁秋润低声问,“你是怎么想的?”

江美舒拒绝的干脆,“我不接受。”

海风吹散了她的头发,乌黑的发丝贴在白皙的面庞上,有一种凌乱的美。

“为什么?”

梁秋润有些不解,“你母亲和我母亲都找我聊过。”

江美舒不解地看了过来。

梁秋润声音有些晦涩,“她们跟我说,如果我不打算和你要孩子,就让我放手。”

放手什么?

当然是放手江美舒,让她离开梁秋润,去找一个愿意生孩子的人。

江美舒愕然道,“她们什么时候找你的,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若不是这次谈心,她怕是还被瞒在鼓里面。

梁秋润叹口气,“她们没和你说。”

“江江。”在海边的栏杆处,他低头看和她,已是晚上九点多了,繁星点点映照还海面上,有一种别样的美。

“你可考虑清楚了?真的不要小孩吗?”

其实到现在为止,梁秋润其实是有动摇的,当初协议不生孩子,那个时候和江美舒不熟,双方又都是抱着目的来的。

但是到如今,他们走过太过的日子,也经历过坎坷和困难,携手到现在。

面对梁秋润的问题,江美舒斩钉截铁,“肯定不要。”

“老梁,我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讨论要不要孩子。”

梁秋润默然了片刻,好半晌,他才压下了心里的疑惑。

他想问为什么。

但是这一刻,看着有些发毛的江美舒,他到底忍了下去。

晚上,等江美舒睡着后,梁秋润有些认床,他坐了起来,借着月光看着熟睡的江美舒。

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江江,你爱过我吗?”

那个强大到不可一世的梁秋润。

终于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可惜,睡着的江美舒并不知道,她这个人适应能力强,或者说是心宽体胖,吃的好睡的好。

完全不受环境影响。

等江美舒再次起来的时候,她看着外面的阳光还有几分恍惚,小白楼实在是太漂亮了,大大的欧式玻璃窗,让阳光一览无余的全部都照射进来。

这让江美舒有一种不知道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太太。”

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这让江美舒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她瞬间清醒,“谁?”

声音有几分警惕。

“我是梁厂长请过来的保姆,梁厂长让我在您醒了以后,就喊您吃饭。”

不是。

他们昨天第一天才住进来,第二天就有帮佣了?

这让江美舒下意识的有些不相信。

“你等等。”

她没开门,走到电话机旁,这才拨打了一个电话过去,是宏泰厂子里面的电话,这是梁秋润给她准备好的,直接贴在了电话机旁边。

那边响了好一会才接了起来。

“喂。”

声音很是冷漠疏离。

但是江美舒却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梁秋润的声音很特别,嘶哑中透着低沉,那种尾音小调微微上扬,那是江美舒才能辨别出来的声音。

“老梁,你请保姆了?”

她一开口,梁秋润也认出了她,那冷漠的声音当场就跟着低了八个度,也柔和了不少。

“是,张姐是家辉之前从香江带过来的保姆,每天早中晚来家里一个小时帮忙,其他时候,她还是去照顾家辉的。”

“你见了她没有?”

江美舒,“还没。”她声音压低了几分,“我还以为是骗子上门了。”

到底是新家不熟悉,还带着几分防范。

梁秋润听了,他唇角泛出一抹笑,“你做的很好,是要警惕性强点。”

外面又传来敲门声。

“太太。”

江美舒和梁秋润挂了电话,这才出来。便瞧着站在门口,双手放在小腹处的张姐,她瞧着特别规矩。

眼神也不会去看江美舒,而是那种低眉顺耳的状态,“太太,我是张梅,接下来会负责您的一日三餐,您若是不嫌弃,喊我一声张姐就是。”

她很柔顺,也很卑微。

是那种上下级的关系。

显然是香江本地人,那边的阶级分明,而大陆这边却没有。

江美舒有些不自在道,“你喊我江同志就行,我们大陆这边不兴喊太太。”

张姐点头,“江同志,我在厨房做了虾饺,馄饨,还有羊城的特色肠粉,你看看有没有想吃的。”

江美舒愣了下,“厨房哪里有这些食材?”

她和梁秋润初来乍到,厨房的食材都还没买。

张姐犹豫了下,才低声道,“这是乔少让我从他那边送过来的。”

一句话,江美舒便听懂了,她心说,别看乔家辉嘴里一口一个小废物,但是真不一样,他的接人待物,为人处世,一般人真比不上啊。

从房子,在到车子,在到张姐,送来粮食。这一切的一切,对于普通人来说,真的想不到这里。

就算是想到了,也没这个能力。

当然,她不否认梁秋润在里面也出力了,这个前提是乔家辉也答应了。

她作为梁秋润的家属,被细心呵护,而在宏泰的梁秋润,自然没有后顾之忧,他又是知恩图报的人,就冲着妻子被照顾的很好,他也会好好经营宏泰的。

想到这里,江美舒轻轻地叹口气,她喃喃道,“要学的还多啊。”

她和乔家辉之前差的太多了。

张姐有些好奇,但是出于本分,她没有去问主人家的事情。只是在江美舒吃饭的时候,仔细观察了下她的口味。

打算下次改进。

张姐的手艺很好,江美舒吃的很满足,肉沫鸡蛋肠粉,既有肉香味,还有独特的软嫩,入口即化。

虾饺也是,不算大,一口一个刚好。

至于薄饼,她只吃了半个,另外半个没动,她不知道张姐是如何处理的,便问,“这些没动的饭菜是吃了,还是倒了?”

张姐有些疑惑,“在香江的话都是倒了。”

“主人家不吃剩饭剩菜。”

当然,这个倒法,就有讲究了,至于最后是进了谁的肚子里面,这就不好说了。

江美舒沉吟了下,“我们家没那么多讲究,若是有多余的饭菜,留着下一顿便好,当然,若是你不嫌弃,也可以自己留着吃。”

“我们家别的规矩没有,唯独一条你且记住了。”

“江同志,您说便是。”

“不能浪费粮食。”

这是江美舒在江家学到的规矩,从最开始刚来的时候,饿肚子,晚上饿的眼睛看不清,脑袋昏沉沉的。

挨过饿的人,才知道粮食的珍贵。

张姐听了,便点头,“我记住了,江同志。”

江美舒嗯了一声,“麻烦你了。”

张姐摇摇头。

江美舒看了她一眼,“你上午还回乔家辉那边吗?”

“是的。”张姐规矩的回答,“我会在中午十二点之前在过来一趟。”

江美舒思索了下,“这样吧,你过来若是没看到人,就不用做饭了,若是家里有我和老梁,甭管哪一个在家,你都可以做饭。”

她担心她和老梁若是忙起来,没时间回来吃饭,但是张姐却做饭了,那到最后便成了浪费。

张姐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上午江美舒瞧着家里还差一些日常用品,便去附近的供销社买了回来。瞧着时间还早,她便和家里打了电话报平安。

先是打到了梁家,是梁母接的电话,她和梁母唠了一会家常,又说了下他们这边的情况,确定没有问题后,梁母这才高兴道,“秋润能过去找到工作也好,我和你二嫂之前还担心,秋润从此一蹶不振呢。”

“没想到。”梁母有些感慨,也是打心眼里面高兴,“他竟然还能找到厂长的工作,甭管工资是多是少,有个工作就成。”

梁母很是双标,在江美舒面前她是,女人可以不工作,男人养老婆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是在自己儿子面前,却是另外一种,男人怎么可以没工作?

没工作还怎么养老婆孩子?

养不起老婆孩子,这还是个男人吗?

可见她双标的厉害。

等挂了电话后,江美舒思索了下,又打到了他们胡同口,接电话是李大妈,她让李大妈帮忙喊江美兰过来。

也是巧,江美兰刚好要出门,恰好被李大妈撞见了。

接了电话,她有些故意避着李大妈,压低了嗓音,“怎么样?那边可还顺利?”

江美舒点了点头,“还成,目前不错。”

“我是想问问你,家里那边还缺什么货?我打算在跑一趟高第街。”

她甚至不用说去哪里,江美兰就能听出来了。

她瞧着李大妈看了过来,还竖着耳朵,她便扯了扯裤子,“你别说啊,我这裤子破了俩洞,没裤子穿了。”

“最好是厚点的,能够开了春穿。”

江美舒瞬间就明白了,她姐那边是有人呢。

“除了裤子破了,还有吗?”

“你那要是有不穿的上衣,也给我弄两件也成,其他的东西,就按照以前的来了。”

“你也知道我日子过的差,需要你帮多贴补。”

这话不是说给江美舒听的,而是说给李大妈听的。她们在做生意这件事,尤其是从南方进货这件事,江美兰并不想让大杂院里面的人听到。

一个胡同里面住着的,藏不住秘密,上午若是被人知道了,第二天整个胡同的人都知道了。

江美舒心里有数了,“那成,等我这边有合适了,给你电话你过来拿。”

江美兰嗳了一声。

“对了,你记得和爸妈说一声,我这边一切顺利。”

江美兰点头,挂了电话。

李大妈瞬间就像是蚂蟥一样,跑了过来,“美舒,这是你姐又给你电话了吧?”

“听着口音,她像是要给你寄好东西啊?”

江美兰干脆利索的付钱,皮笑肉不笑,“是啊。”

不想多说,便扭着腰离开了。

旁边的李大妈见她走了,啧啧了两句,“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不对啊。”她猛地反应过来,“这梁厂长都下台了,美兰哪里还有这么多好东西给美舒的?”

要是江美舒在这里,定然要说一句,先吃萝卜淡操心。

关你屁事啊。

江美兰回家后,沈母刚打扫完卫生离开,沈战烈昨晚上上的是夜班,这会还在家补觉。

瞧着他醒了,江美兰便推了下他,“我想给家里装一台电话机。”

没有电话机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沈战烈还有些迷糊,“不是要先想买个电视吗?”

他们家沈小橘大了,爱看电视,天天在别人家蹭电视看,没少被人嫌弃。

江美兰咬咬牙,“太不方便了。”

“美舒去了羊城,每次进货想挂个电话,都要被李大妈偷听,这要是真被她听明白一次,我们就完了。”

首都不像是羊城政策宽松,随时都有被抓的风险。

沈战烈想了想,“等我白日去问问吧。”

他叹气,“我也想和你商量个事。”

“什么?”

“我想离职了。”

他不是第一次提起,以往江美兰都会劝他坚持,唯独这一次没有。

“梁秋润离职后,对你影响蛮大?”

江美兰迅速反问了一句。见微知著,能看的出来,她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沈战烈嗯了一声,“我是他一担挑,以前那些因为他关照我的人,如今都因为他开始挤兑我了。”

“基本上脏活累活都是我,但是工资却是最低的那个。”

明明之前还不是。

沈战烈也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梁秋润离开,李副厂长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烧在了陈秘书身上。

第二把火烧在了沈战烈和江陈粮身上。

谁让他们之前都是梁秋润,最为亲近的人呢。

梁秋润改革弄下来的摊子,李厂长不想收拾,便想直接快刀斩乱麻,全部一网打尽的最好。

江美兰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坐在床头,给他摁太阳穴,看的出来沈战烈最近憔悴了不少。

“如果你确实想辞职,也行。”

这话一落,沈战烈猛地睁开眼睛,“你同意了?”

江美兰嗯了一声,“既然在那边上班太委屈,那就没必要上这个班了,我们家不像是之前那样欠饥荒,如今条件好了不少。”

“刚好美舒去了南方,她光能进货却跑不了货,你若是辞职了,去羊城接货送货也好。”

“我们家这条生意不能断了。”

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显然做生意更合适。

而且现在七六年了,马上七七年恢复高考,七八年改革开放,要不了多久了。

连带着做生意都能正大光明起来。

沈战烈听了江美兰的话,很是感激,他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美兰,谢谢你理解我。”

自从他得知了,江美兰的真实身份后,他就在也没像现在这样,和江美兰亲近过了。

这让江美兰有些恍惚。

“一家人不用谢谢。”她压下百般情绪,“不过你在辞职之前,问问陈秘书,看看要怎么弄最合适。”

沈战烈嗯了一声,“我傍晚快下班的时候去找陈秘书,这段时间李厂长,可劲的折腾他,每天让他加班到好晚。”

江美兰叹口气,她喃喃道,“梁秋润在的时候还不觉得好,他一走,我们大家的庇护伞都没了。”

这是事实。

不止是他们,就连陈秘书也遭殃起来。

沈战烈从家里带着卤煮火烧和卤肉饭,以及一瓶子烧刀子,找陈秘书的时候,他还在办公室加班,明明都六点四十了。

正常早过了下班的时间。

李厂长也不在,偌大的厂长办公室,就只有陈秘书一个人在忙碌。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以前也来过厂长办公室,他每次过来的时候,都是梁秋润在忙碌,陈秘书在闲的看故事会。

可是如今却变了。

李厂长早早下班不见人影,陈秘书却成了那个当牛做马的人。

沈战烈敲了敲门,“陈秘书。”

陈秘书抬头看了过来,没想到是沈战烈,许是因为看到沈战烈,就让他想起领导。

这让陈秘书多了几分爱屋及乌的心思,“你怎么来了?”主动放下手里的活,过来迎接他。

沈战烈将来饭盒和纸皮袋子递过去,“吃的,放桌子上?”

陈秘书嗳了一声,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就放桌子上。”

“真香啊。”

“我连着好几天没有好好吃过饭了。”

沈战烈把纸皮袋子撕开,半斤卤猪头肉,就那样搁在了纸袋子上,旁边还有一把炒的焦香的花生米,裹着细白的盐粒,看着就好吃。

外加五张大饼,大饼卷猪头肉,卷腌的脆爽的萝卜条。

那才叫一个绝。

沈战烈熟练的给他卷了一张饼,配置了好了卤肉萝卜条,便递过去,问他,“吃点?”

陈秘书看着那一堆吃的,莫名的眼眶有些热,“自从领导走了以后,就在也没人来看过我了。”

他还以为自己被肉联厂给抛弃了。

原来并没有。

沈战烈张了张嘴,“你别怪他们不来看你,他们想来,但是不敢来。”

“李厂长发话了,以前和梁厂长走的近的人,都要相互排查,相互举报,是不是有复辟资本主义的心思。”

就这一招,足够把梁秋润过往所有的好,全部抹杀。

这件事陈秘书还真不知道,他接过大饼,呆在原地,好一会他才爆了粗口,“他娘的,我就说李大勺这段时间,怎么拼命的给我布置工作,原来他是抱着这个心思。”

分化领导以前的嫡系。

让他们自相残杀,从而达到他的目的。

一想到这里,陈秘书就气的牙痒痒,“我就说他以前都不是个好东西,现在就更不是了。”

沈战烈并未评价,他只是给他倒了一杯烧刀子,“吃点喝点热热身子。”

看到他这样,陈秘书愣了下,“那你怎么敢来找我的?”

别人都不敢来,他怎么敢来的?

沈战烈笑了笑,“我打算离职了,来和你告辞的。”

这个肉联厂值得让他告辞的人并不多,但是陈秘书算一个。

陈秘书听到这话,他只觉得嘴里的烧刀子,格外的辛辣,似乎要辣到心坎上了。

好一会,他眨眨眼,又用力的眨眨眼。

“走了好啊,走了好啊,这里早不是人待的地方了。”

说完,他自己又倒了一杯烧刀子,就那样喝白水一样,灌了下去。

看的人心惊。

沈战烈,“你别这样喝,喝了伤身。”

陈秘书摇头,“就今天让我喝一顿,自从领导走了,我好久没这样痛快过了。”

他深吸一口气,趁着酒意还没有上头,“离职了,你打算做点什么?”

沈战烈犹豫了下,这才说道,“打算自己做点小生意,到处跑一跑。”

“这样好啊,比上死班强。”

他又猛灌一杯酒,“兄弟,你要是信我,就不要急着辞职,最近肉联厂会精简人员。”

“到时候你借着这一波,申请递交停薪留职,这样你老了也能有个保障。”

这才是真正的明白人。

这一顿饭没白吃。

陈秘书给沈战烈透露了一个大消息,他当即站起来,朝着他鞠躬,“谢了,陈秘书。”

陈秘书不在意的摆手。

看着他意志消沉的样子,沈战烈多嘴问了一句,“我打算到时候去一趟南方,要我帮你给梁厂长带话吗?”

一提这个,陈秘书就摇头,“不了。”

“我的事还没做完,现在不找领导。”

他喝的多,已经有些上头了,陈秘书踉跄着身体,出来送沈战烈,一边送,一边喃喃,“走了好啊,走了好啊。”

“现在的肉联厂,已经不是以前的肉联厂了。”

沈战烈自然也知道。

这一波精简人下来,肉联厂才会真正的大变样。

他离开,回头看着背影消瘦的陈秘书,他低声问了一句,“陈秘书,你走吗?”

他们这些人里面,陈秘书才是最难的一个。

连他这种平日和梁秋润,很少接触的人,都被排挤了。

那以前是梁秋润心腹,嫡系的陈秘书,被排挤的还能少吗?

不。

他只会

更多。

那做不完的工作,下不了的班,听不到的外界消息,都是他被排挤的证据。

面对沈战烈的问话,陈秘书愣在原地,他穿着西装,下意识地抬手松了松衣领子,领带东倒西歪,他眼眶微湿,笑着摆手,“走不了啦。”

灯光下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苦涩又刺目。

也让人看的想流泪。

沈战烈张了张嘴,他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拍了拍陈秘书的肩膀,“你保重啊。”

他离开了以后,陈秘书的酒意上头,他蹒跚着步子,回到办公室。

明明还是那个办公室。

他一抬头就能看到领导加班的桌子,可是,他再次抬头,领导怎么不在了呢?

他眨眨眼,又用力的眨眨眼。

领导还是不在。

陈秘书呜咽两声,踉跄着身体,摸着电话机子,拨打了一个号码,那边电话接通了,一声轻轻的喂。

却让陈秘书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呜呜,领导,你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