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是年少青涩的大学生,对于两个成年人来说,这个提议合情合理。
从那天起,郑淮明再来接方宜下班,总是心照不宣地开回金悦华庭。几天后,恰逢月底,她退租彻底搬了家。
将衣服一件件整理挂入衣柜,色彩温和明亮的长裙、牛仔裤,与男人黑白灰的衬衣紧贴。柜子里散发一阵淡淡的清香,那和郑淮明身上的气息很像……
仅一个小小的举动,方宜微红了脸。
大学时,也曾听说室友和男朋友出去过夜。那是窥探成人世界的隐秘缝隙,大家总凑在宿舍一起小声地讨论着、笑着,薄薄飘起的窗纱下,震惊、兴奋、好奇掺杂在一起。
方宜也被不止一次问过,面对朋友神秘的笑意,她总是先红透了脸,生怕摆手慢了一秒:
“我们还是学生呢。”
可着急的否认和回避中,又隐隐有一丝少女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期待。
然而,那些羞于说出口的心思似乎是多余的。
搬到金悦华庭大半个月,最多只是相拥着入睡,止于一次次眷恋到极致的亲吻。好几次已经吻得朦胧不清、难舍难分,触到郑淮明剧烈起伏的胸膛,方宜揪着他的衣角埋下头,紧张地等待着下一个动作。
可男人只是留恋地亲了亲她的额头,抬手温柔地掩上被子,转身走入浴室。
明明好几个瞬间,从郑淮明滚烫的鼻息、颤抖的指尖中,她都能感觉到他快要溃堤的爱意……
哗哗的水声中,方宜说不清是失落还是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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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秋,依旧阴雨茫茫。许多人都说,这是近十年最多雨的一个秋天。
方宜午后照例去导演室开会,结束后她和沈望被李副导单独留了下来。
短期拍摄合作顺利,节目组想要和他们的团队签订长期合约,不仅限于片头短片的拍摄,还深入到整个节目的现场录制当中。
“合约期一年,是和电视台签。如果《健康医学说》的节目出现问题,也会保证你们转到台下其他节目。”李副导拿出合同,笑盈盈地递给他们,“你们可以考虑一下,最好下周末之前能给我们一个答复。”
不是项目制合同,而是直接和电视台签合约,这是多少团队做梦都拿不到的认可。
可揣着这张份厚厚的“黄金保障”,方宜心头像被一团棉花堵着。明明该开心的,听着同事们欢呼庆祝,她始终没有想象得喜悦。
余姐已经在招呼大家晚上去聚餐,沈望悄悄将方宜拉到门外。
“你是怎么想的?”他问。
方宜笑了笑:“挺好的,相当于端上电视台的饭碗了。”
这是他们回国前想都没敢想的。
沈望冷不丁问:“你知道今年电影节的金奖作品是谁吗?”
方宜愣了一下:“已经出来了?”
“上周的颁奖礼。”他说,“那天晚上我们在加班录节目。”
不想扫大家的兴,方宜回到屋里,还是高兴地与大家庆祝,接过热腾腾的咖啡,一起讨论聚餐的地点。
往年每年她都会准时观看电影节颁奖礼,然后将获奖的影片如饥似渴地看完,与沈望、谢佩佩喝着啤酒彻夜长谈……
她走到角落,远离热闹和喧嚣,拿出手机想查一查获奖名单。
一打开屏幕,却见三个周思衡的未接电话。
开会的时候手机静音了。
周思衡是很少直接联系方宜的,要是有什么事也是通过金晓秋传达的多。
方宜猜是有要紧事,连忙回了过去。
回拨却许久没人接,等待声持续在耳边回响。
正在方宜想挂掉回个微信时,电话突然接通了。
“我刚刚在开会,什么……”
周思衡打断了她,声音焦急而犹豫:
“你下午能请假吗?刚刚老郑胃疼得厉害,我现在把他送回家,但我等会还有门诊。”
方宜心里“咯噔”一下:“家里有药吗?你们现在到哪儿了?”
“刚进小区,在医院开过……”
周思衡话音未落,听筒压过几声嘈杂,被人抢了过去。
接着,熟悉的、略有沙哑男声传来:
“你忙吧……我没……”
后半句话彻底没了声音,“哐当”一下,手机砸在地上。
听着周思衡隐约的喊声,方宜的心跳霎时乱了节奏。她不知道以郑淮明的性格,得有多难受才会愿意放下工作休息。
又叫了几声,没有人回应,方宜索性挂断电话。她回屋拿了包,和同事简单说明情况,就往金悦华庭赶。
下车冲进楼栋,电梯上的数字缓缓上升,她从没觉得二十一层如此漫长。
等方宜输入密码推门而入,已经急得满身汗。
周思衡应声从卧室走出来,匆忙将桌上的工作证揣进外套:“还好你能请假,我真得回医院了。”
“他怎么样了?”方宜毫不掩饰担心,脱了鞋光脚就往里走。
周思衡愣了一下,拦住她小声问:“你们真和好了?”
刚刚他进屋,见家里明显添了不少女性日常用品,还不太敢相信。
方宜点点头:“吃过药了?”
“在医院挂了水,药也吃过了。”周思衡叮嘱,“今天别让他回医院上班了。”
方宜走进卧室,只见郑淮明背对着侧躺在床上,被子下的身影仍微微蜷缩。窗外雨还未停,绵绵的雨丝打在玻璃上,屋里没开灯,一切都是黯淡。
就连被子也是简约的灰色菱格,显得他愈发孤独、沉寂。
怕惊扰他浅眠,方宜没有出声,走近了才发现郑淮明没有睡着。他侧脸陷在枕头间,半阖着眼,冷汗涔涔,像是在忍痛。
看见方宜,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与眷恋,刚想说话,脸色却白了几分,整个人肌肉猝然紧绷。
隔着被子都能感觉到郑淮明在发抖,方宜心疼得要命,半跪下来,将手伸进去。果然,摸到他双手都抵在上腹,又湿又冷。
“不是挂过水了吗?怎么还疼?”
她心中酸涩,这些天好几次半夜迷迷糊糊中,都听见他压低声音接电话。简短几句后,身旁的重量便空了,卧室的门打开又合上,很快又是大门关上。
一觉睡到清早,方宜醒来,另一侧也总是冰凉的,不知已经离开多久。
“是不是前几天就不舒服了,怎么没听你说?”
“还好……没多疼了。”
郑淮明摸索着攥住她的手,竟是挣扎着要坐起来。方宜好言劝了几句,还是拗不过,只能扶他靠在床头。
本来心里就乱,见他如此逞强,她话里难免带了气:
“我看我还是不回来的好,你还能多躺一会儿。”
郑淮明微怔,垂下目光:“是没必要回来的,耽误你工作了吧……”
方宜蹙眉,她丢下工作、这么着急忙慌的,还不是因为担心他?
倒像她多此一举了。
方宜直接将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郑淮明掌心中的温暖一空,下意识指尖往前,却没能再抓住。
她没再说话,起身时,看见他右手背上仍贴着输液的透明胶布。
女孩转身出去了,卧室的门轻轻关闭,也挡住了郑淮明懊悔、不舍的眼神。
可心疼还是真的,方宜并没有走,坐在沙发里劝自己不要和病人怄气——
先是在购物软件上下单了两套暖色的双人床品。一套淡粉色、一套浅蓝色。又扎起长发,走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一股小米粥的清香蔓延整个客厅。
分出一小碗粥,方宜试了试温度,端进卧室里。郑淮明似是没想到她还会回来,惊讶地望着女孩走近。
方宜坐在床边,神色温和:“吃点粥吧,空着胃药水刺激更大。”
她舀了一勺,绕过他抬起的手,径直送到他嘴边。
郑淮明深深地注视着她的眉眼:
“我……自己来吧。”
方宜不答,坚持由她来喂,大有不吃就不放的意思。
虽有些不习惯,郑淮明还是就着她的手,咽下了这口热粥。
温热从喉咙一直流进胃里,将冰凉的肺腑都融化了几分。他从未被这样悉心照顾过,心口安帖而踏实地一下、又一下跳动着……
小米粥再清淡不过,可郑淮明也只吃得下几口。
方宜喂过去,他还是会张嘴,但肉眼可见他吞咽得越来越艰难,额头上也又染一层薄汗。
心里因刚刚的事别扭,见郑淮明吃得辛苦仍不说话,她更是赌气地一勺、一勺递过去,想看看他吃到几时能喊停。
一碗小米粥眼看要见底,郑淮明难受得厉害,咽下一口,连呼吸都沉重几分。
方宜还是高估了自己狠心,不舍得再喂,重重地将小碗搁到床头柜上。
白瓷底与木头相撞,清脆的一声——
“吃不下了会不会用嘴说?”
她声音不大,语气甚至是柔和的,却让郑淮明没由来地心慌。
看不见地方,他只能用手抵御不断下坠的疼痛,努力维持表面太平:
“你煮的,我不想……浪费。”
此言不假,郑淮明是真舍不得剩下,这女孩第一次亲手给他煮的粥。
更深处,病中难免脆弱,他也有些和自己对抗的消极意味,不想承认这身体连几口粥都喝不下。
方宜将勺子扔进碗里,淡淡道:“我请假回家,是因为我真的很担心你,这是我的事,你不用有负担。”
一口一(TwGx)个“你”、“我”,将两个人分得再清楚不过。
郑淮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哪句话,急切地想要弥补: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能回来看我,我真的特别高兴。”
可女孩一直垂着眼不说话,他心里愈发没底,就像一只断了翅的小鸟急于找到熟悉的枝头。
一时被冲昏了理智,急不择路,郑淮明前倾身子搂住方宜的肩膀,凑上去吻她。
细密温柔的吻落在唇角,是那样小心翼翼又热切,
想起之前种种,男人的吻瞬间点燃了方宜心头的羞恼,她生生别过头去,往后缩了半步。
怀中落空,郑淮明愣了一下,心间空荡荡的,仿佛脚踩在万丈深崖的边缘。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想要撑起身子,努力离方宜更近一点,试图安抚她的情绪。可猛地动作,上腹尖锐的疼痛像一把刀刺入,郑淮明半分动弹不得,呼吸越来越抖。
方宜躲过他的吻,触及他受伤的眼神,内心也有些不安。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两个人都沉默着。
突然,手机铃声划破了寂静,方宜得救般地掏出手机,屏幕上写着:许循远。
近在咫尺,郑淮明也将那三个字看得清晰。
方宜没有多虑,只想借着打电话先离开这里,毫不犹豫地起身按下接听:
“喂,不忙,你说——”
卧室门合上,隐隐的谈话声越来越远。
郑淮明僵在原地,攥拳的手背青筋分明,还未缓过神,更灼热的疼痛就将他吞噬。他再也忍不住,一手肆无忌惮地捣进肋间,一手俯身拉过垃圾桶,趴在床边剧烈地呕吐。
方才吃下的一点粥,还未等消化半分,就吐得一干二净。
脊背颤抖着,手越陷越深,他久久直不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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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短片开头二审出了几条修改建议,方宜又去了一趟电视台。
回来时,屋里已经没有人了。她本想发条短信给郑淮明询问,碍于中午的不愉快,还是没有发。
其实没什么大事,方宜想着说开也就罢了,于是坐在沙发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可直到她困得睡了一觉醒来,时针走向凌晨三点,也没见郑淮明回来。
第二天如是,两个人时间正好岔开,没见上面。
第三天是周六,方宜回家时,厨房里传来炒菜声。郑淮明闻声走出来,笑着对她说:“饿了吧,饭马上好了。”
这副温柔、体贴的模样无懈可击,完好得找不到一丝裂痕。
看着满桌菜,如果再将几天前的小事拿出来讲,似乎太小题大做了。方宜终是没说什么,走进厨房,从背后轻轻搂住了郑淮明的腰。
耳朵贴在他坚实的后背上,方宜能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
夜里,郑淮明依旧抱着她入睡。换上了那套新买的浅粉被套,触感绒绒的,很是舒服。
或许是白天两台手术太累了,郑淮明少见睡得很沉,呼吸平稳。方宜将头埋在他臂弯,昏暗的光线下,瞧着那薄薄皮肤下的血管。
青筋与细长的深红交织,她忽然很想再咬一次。
第二天清晨,意料之中的,另一侧已经空了。
方宜到电视台开会,突然被李副导一个电话叫了去。
“合同的事,我们还没有……”她为难道。
“不是这个事,你们周末之前答复我就可以了。”李副导摆摆手,神色焦急道,“你们人齐吗,能不能去渝市救个场?”
后天本有一档节目在渝市的影视节有宣传活动,谁知因明星被爆料,临时撤了档。这下台里决定让最保险、又常年热播的《健康医学说》去补位。
“那主持人和嘉宾怎么办?”
李副导:“主持人和许医生那边已经联系好了,设备那边有,你们出人就行。”
“没问题。”方宜立刻答应下来。
时间迫在眉睫,过去还要彩排、布置,台里订了两个小时后的机票。
团队直接在机场集合,方宜只来得及打车回家拿了几件随身衣物。这次现场规模不大,她和沈望商量了一下,挑了最核心的五六个同事出差。
直到准时坐在候机口,方宜才松了一口气。
她打开手机,看到郑淮明一个小时前发来的信息:晚饭回家吃吗?我做糖醋小排好不好?
许循远拒绝了一个女生加微信,戴上一顶鸭舌帽,在方宜身旁坐下:
“今天姓郑的怎么没来送你?”
“我说了别这样叫。”方宜五味杂陈,“你干嘛老提他?”
许循远乐了:“怎么,他身上写你名字了,提一句还得收版权费?”
每次用这个逗她,反应都不一样,蛮好玩的。
方宜没心思和他斗嘴,不说话了。
“你们俩又咋了?”许循远。
这次轮到方宜反问:“你是妇联主席吗?怎么不给你发工资?”
许循远耸耸肩:“跟个炮仗一样。”
广播里传来提示声,可以准备登机。四周的旅客开始向登机口聚拢,一时嘈杂。
方宜盯着郑淮明的这句话,久久没有输入答复。
“准备走了。”沈望远远地朝这边喊。
方宜抬手应了一声,拎包站起来,随着纷乱的人流往那边走去。
心口好像有一根倒刺,不深也不尖——
如果生生拔掉,哪怕流一点血,也终有一天会长好,但郑淮明偏偏永远在用他的方式抚平,一次又一次掩盖、遮挡。
于是下一次,血液流过的时候、心脏跳动的时候,还是会疼一下、又一下。
方宜突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没有回复,直接将手机关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