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缭乱的灯光和纷乱的人群,初冬的夜风迎面吹来,冷得彻骨。
回去的出租车上,夜晚市中心拥堵,两个路口走走停停。
车里又开着暖气,有些闷热。没过几分钟,方宜就皱起眉头,有些难捱地在郑淮明怀中辗转。昏昏沉沉间,额角冒出碎汗。
郑淮明连忙打开了一点窗,让空气流通,一边抬手替她顺着后背,一边心疼地低声哄着:
“喝点水缓一缓,快到了……”
他不是没有察觉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已经被方宜关在了心门之外。可又是那么无力,好像所有努力都南辕北辙。
她在门里独自痛苦,他在门外束手无策。
出租车好不容易在金悦华庭停下,郑淮明尽量平稳地将女孩抱起来,走进电梯。可随着轿厢上行,方宜忽然呜咽起来,不停地推着他的肩膀。
郑淮明心焦,眼见她呼吸有些沉重,急得连声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可她不回应,半晌才低低地念着:
“郑淮明……”
以为方宜难受想吐,郑淮明大步朝家门走去。心中慌乱,他六位密码输错了两次,“滴滴滴”的警示声在寂静的楼道中回荡。
他懊恼道:“马上,马上到家了……”
感受到怀中人安静下来,郑淮明焦急地偏过头去,却见方宜伏在他肩头,竟在无声地哭泣。一颗颗泪珠滴落,随着眼睫颤动,簌簌而下……
她眉间拧紧,仿佛想到了什么极其难过的事。手指揪住他的衣服,肩头克制地颤动着,委屈到了极点,喃喃道: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是不是只有分开才会好过一点?”
郑淮明不可置信地僵在了原地,像被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寒冷透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动作的力气。
方宜竟已经想过了“分开”这个词。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抖着手去开门:“你喝醉了……”
大门在身后闭合,客厅里一片漆黑。方宜用力摇头,埋在他肩头哭得愈发伤心。郑淮明没法走出哪怕一步,用尽了所有力气将她抱紧,鼻尖在发间摩挲:
“这次是我错了,我会改的……答应我,除了分手,什么都行……”
谁知,听到“分手”两个字,方宜忽然用了全身的力气推开他。
“不分手!”她执意远离郑淮明的怀抱,一双潮湿通红的眼睛迷蒙,泛着一层水雾,挣扎道,“不分手……你都不知道我……我多难过,凭什么分手……”
方宜哭得满脸泪痕,所有挤压的委屈顺着醉意倾吐而出:
“你知道你爱的人突然提分手是什么感觉吗?”
“你感受过被人欺骗、隐瞒是什么滋味吗?他还口口声声是为了你好……你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
郑淮明对上她痛苦的目光,心脏霎时像被一只大手揉捏挤压,每一寸呼吸都像小刀划过般尖锐,割得鲜血淋漓。
月余前,她不过是消失了两天不回消息,他就已经急得快要崩溃,追去渝市。
郑淮明不敢细思,曾经那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孩会有多伤心才会远走法国、四年不回,更不敢想,苗月去世时,她是怎么一个人撑着办完葬礼,怀着怎样的心情发出那句“这辈子再也不见”。
一直以来,是他的自以为是、固执自傲,毁掉了他们之间的信任和爱。
郑淮明弯腰将方宜深深拥进怀里,痛到无法承受,他面上冷汗涔涔,幽黑的瞳孔一片虚无:
“我知道……对不起……再给我一次机会……”
“你不知道。”方宜哽咽,挣脱不开男人的怀抱,她拼了命地用拳头捶下去,“你要是知道……这次就不会又背着我去找我妈……”
女孩喝醉了,失控的拳头结结实实地用力砸在郑淮明背上。
这一拳、一拳,是她痛过的……
他毫不阻拦,生生地捱着,脊背连着胸腔阵阵钝痛,浑身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方宜力竭地趴在郑淮明怀里抽泣。
他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真的爱你……”
然而,方宜温热的指尖摸索着触上他冰凉发颤的嘴唇,带着哭腔控诉道:“郑淮明,你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
郑淮明张了张嘴,半晌竟连一句辩驳自证的话都说不出来。
方宜捧着他的脸,轻轻地靠过去吻了一下。她自嘲地弯了嘴角,晶莹的瞳孔中泛起一丝悲哀和不甘:“我也不知道……他们都没爱过我。但我觉得,爱不会让人这么痛苦……”
近在咫尺,气息交融。郑淮明怔怔地注视着方宜的脸。
——爱是什么?
无数熟悉的面孔在脑海中浮现交叠,郑国廷苍老绝望的眼睛,叶婉仪一袭红裙消失的背影,郑泽天真灿烂的笑容,邓霁云蒙蒙雨幕中告别的颔首……
苗月一声声稚嫩的“郑医生”,还有天台上,余濯和余伟相拥而泣的身影……
爱是那件奖学金换来却被扔下的白毛衣,是那块夏日里腐烂的水果生日蛋糕,是力透纸背的一句:爸没脸再见你。
是悔恨,是内疚,是自责。
在方宜哭泣的质问声中,除了与她相恋的那日子,郑淮明一时竟无法找到一丝关于爱的美好回忆。
他也把这些痛苦,顺着“爱”这个原本幸福的字,一并带给了他爱的人……
浓稠的夜色像是千斤重,快要压断他的脊梁。空气忽而变得稀薄,郑淮明眼前一片模糊,无论胸膛如何用力起伏,都无法吸入一丝氧气,整个人蓦地苍白下去。
他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喃喃地反复念着:“别放弃我……”
像是对方宜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上一次,你问我是不是后悔和你复合……”
方宜靠在郑淮明颈侧,感受到他跳动的脉搏,昏昏沉沉间,灼热的泪水又一次掉下来,“我以为在一起会没那么难过……我以为我能强大到高高兴兴地爱你,再毫不犹豫地走掉,让你知道我有多痛苦……”
“我高估自己了……我后悔了……”
明明想好了要报复他,却一次次心软、一次次难过,比彻底分开还要煎熬。
方宜哭得精疲力尽,然而直到彻底昏睡过去,双手都紧紧地环着郑淮明的脖颈,没有松开。
压抑的黑暗中,郑淮明像是再也支撑不住,扶着墙半跪下去。膝盖重重落地,他本能护住怀中的女孩,肩膀撞在冰凉坚硬的墙面上。
原来……他在她心中早已判了死刑。
涣散的目光在虚空中停滞,郑淮明艰难地喘息了几下,脸色骤然灰败。
他还有挽回的机会吗?
身后仿佛是无底的深渊,他能感觉到自己正踩在碎石滚落的边缘,只需一步坠空。
-
黎明天色灰暗,窗帘一夜未合,阴天黯淡的晨光照进客厅,隐隐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嗡嗡的手机震动声响起。
侧蜷在沙发上的男人眉头微皱,半晌缓缓地掀开眼帘,又不适地合上。反复几次,瞳孔中才勉强聚起一丝神志,徒然地动了动手指。
昨夜郑淮明照顾方宜吃药睡下后,忍不住去卫生间吐了几回。这两天本就没正经咽下去什么食物,空荡荡的胃腹应激抽搐不止,吐到最后连胆汁和胃液都呕不出来,整个人伏在洗手台上倒不过气,脱力地往瓷砖地上滑。
一片黑暗中,他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短暂地失去过意识,最后头重脚轻地回到客厅,连次卧都没力气走近,就合衣倒在了沙发上。
头痛欲裂——
郑淮明艰难地吞咽了两下,像有针扎在太阳穴里搅动。好在一夜过去,解痉药起了效果,胃里的痉挛平息下去,只余骨子里散不开的钝痛,像将骨头都打碎了重新拼接。
手机屏幕上,六点半的闹钟不停地响着,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五六分钟。
他就着茶几上的冷水,摸出两片药吃下去,迷茫失焦的目光在客厅里扫视一圈,忽而闪过一丝慌乱。他踉跄地起身,推开了卧室的门。
蓬松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女孩睡着的眼睛,如蝶翼般长长的睫毛低垂,呼吸平稳而悠长。方宜睡得很沉,长发如海藻般散乱,几缕扑在了被枕头挤压的侧脸上。
上大学时,她趴在桌上睡着也像这样,柔软的脸颊被手臂挤得圆圆的,很可爱,像某种毫无防备的小动物……
郑淮明眷恋注视着,心中的荒芜因这片刻回忆而有了一丝温度。直到体力不支地眩晕,他才深深地合了合眼——
不想放手……哪怕只是幻觉,他竟也奢望再温存一会儿。
想抬手帮她理一下头发,他苍白的指尖犹豫了片刻,还是怕打扰,起身带上门离开。
门诊八点半开始,郑淮明到办公室换上白大褂,翻阅完住院部送来的报告单,距离开诊还有将近一个小时。
若是平时,他最多撕开文件柜里冷硬的切片面包,或是什么也不吃。但昨夜种种在脑海中浮现,郑淮明起身去了食堂,久违地喝下半碗小米粥。
温热浓稠的粥划过食管,坠进残破的胃里,几乎是瞬间就引起了阵阵不适。
不想这副身体再成为累赘,他手执瓷白的勺子,捏得骨节泛青,强迫自己不能立即吐出来。
可即使掌心按进去反复按揉着,不到十分钟,还是尽数吐在洗手池里……
走出食堂后,郑淮明站在路边,一连抽尽两根烟,才暂时压下胸口的翻涌。
一转头,远远看见门卫室旁李阿婆的身影,她脚边放着一个熟悉的纸箱。
“郑医生,早啊。”李阿婆招呼着,“之前你发的还挺管用,每天都有人来看。”
郑淮明勉强笑了笑,走上前去。
李阿婆朝地上努了努嘴,遗憾道:“就剩这一只了,今晚寒潮要来,要降七八度呢,估计是没活头了。”
前两天李栩将照片转到各科室群里后,好几个医生也帮忙发在朋友圈,其余四只都被领走了。
如今,只余下那只最羸弱的,大家都怕养不活,没有人敢要。
“哎,真可怜。”李阿婆恻隐,或许是想到一些院里的绝症病人,眼泛泪花,“病成这样,只能慢慢熬死了……”
郑淮明低头看去,那脏兮兮的破布里,小猫瘦骨嶙峋,褐毛打结成一团团的,半翻着肚子,连呼吸都快看不出来了。唯有带着脓水的、浅蓝的瞳仁里,还有一丝湿润的求生光亮。
“要么扔河里算了,一闭眼的事,比病死强。”保安抽了口烟,轻飘飘一句定了生死,换话题道,“不是说明年门口要改建一个停车场么,这些铺子是不是要拆了?”
李阿婆道:“哪能拆啊,这么多——”
“给我吧。”
郑淮明轻声说。
至少先度过最冷的几天,再给它找一个领养的人家。
他面上平静温和,却在脱口而出的瞬间,有一股暖流触电般地窜过心尖。插在口袋中的手指微蜷,郑淮明轻吸一口气,迎着李阿婆和保安惊异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
“这只猫,放我这儿养两天吧。”
先将纸箱抱回了办公室,郑淮明看了一眼表,距离开诊还有半个小时,又立即下楼开车,将它送到了附近的宠物医院。
-
方宜朦朦胧胧醒来,宿醉的头痛先一步侵袭。这些天她身心俱疲,闭眼强忍着四肢的酸疼,陷在被窝里连动都不想动一下。
残留的闷滞仍在胸口,依旧难受得想吐。
没有人告诉过她,买醉是件这么难受的事。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提起一口气,从床上爬起来,墙上的挂钟竟然已经走到了下午一点。
(RmvM)
昨夜的记忆有些连不起来了,只有断断续续几个画面还算清晰,但方宜清晰地记得,最后是郑淮明来接的自己。
镜子里的自己满脸憔悴,红彤彤的眼角尤为干涩。
她好像还哭了。
在郑淮明怀里。
可为什么哭,说了什么,全然想不起来了……
唯有红肿的眼睛提示着她,昨晚情绪的崩溃有多狼狈。
方宜捧了一把冷水,用力地揉搓着,恨不得将那些丢人的片段全部忘掉。
这个念头闪过,她有些可悲地意识到,不知何时起,自己和郑淮明之间竟有了一道透明的高墙。
以前她是从未想过在他面前伪装修饰的……
回到客厅,方宜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解酒药,保温壶亮着,里面还温着绿豆汤。心里有些别扭,她一并无视了,踩着拖鞋去厨房给自己随便煮了碗泡面。
一整天,方宜哪里也没有去,没去工作室,也没去医院,抱着腿坐在木地板上,看着落地窗外雾蒙蒙的城市发呆。
她觉得很累,不只是身体上的,心里压着太多事,仿佛连骨子里的力气都被榨干了。
直到夜幕降临,方宜才慢吞吞地爬起来,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
如果郑淮明不值夜班,早的时候他八点多就回家了。方宜不想和他打照面,准备洗完澡就窝进卧室,关上门,放任自己当一回鸵鸟。
然而,正当她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时,大门“咔哒”一声打开了。
方宜愣了一下,抬头看表,现在才不到七点钟。
郑淮明手抱一个小纸箱,左臂还挂了一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动作不便地回身关上门,一转头就迎面撞上她有些诧异的视线。
浴室门半敞着,水汽弥漫,整个客厅都飘着一股洗发水的清香。目光相触,方宜先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稍稍裹紧了身上的浴巾。
只听郑淮明温声说:“今晚降温了,别着凉。”
他指尖触上墙上的液晶面板,中央空调“滴”地一声,徐徐吹出暖风。
方宜想问昨天自己有没有说什么、做什么,可见郑淮明神色平静如常地走进屋,似乎没有要提昨夜发生什么的意思。回想起自己痛哭的窘态,她也没了发问的勇气,转身回卧室换了身睡衣。
回到客厅,她一眼就注意到了地上的纸箱,走近看,才发现里面竟躺着一只半大的小猫。
郑淮明半蹲下来,拿出一卷干净的垫子,小心翼翼地将小猫挪出来。他眉眼间略有歉意:“本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下的,但怕吵醒你。今晚有寒潮,我就先自作主张把它带回来了。”
方宜惊讶,那是一只黑、白、橘色相间的小猫,眼睛是灰蒙蒙的蓝色。这时已虚弱得叫唤不出声,对陌生的环境很紧张,只一个劲发抖。
“它害怕,你先别拿出来,箱子里还有它原来的气味。”她微怔道,“你想养猫?”
之前方宜见过他在医院喂流浪猫,想来是喜欢的。
“没有。”
意料之外的,郑淮明很利落地否认了。
他从印有宠物医院字样的塑料袋里翻出药瓶和注射器,轻车熟路地给小猫打针、喂水,目光温柔耐心,语气却淡淡的:
“只是寄养两天,等它好一点了,就能找到领养的人家。这几天降温,如果还扔在外面,可能会冻死。”
方宜蹲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郑淮明。暖白的灯光,和窗外大厦斑斓的光影落在他身上,修长的手指将药片掰碎、碾成粉,慢条斯理地掺进稀薄的羊奶里,轻轻搅拌,好像一切都静了下来。
但那小猫气息微弱,几乎喂不进多少,在他宽大的掌心中挣扎。
她担心问:“怎么不放在宠物医院呢?”
郑淮明解释:“它没有打疫苗,现在身体也打不了……医院里病菌很多,抵抗力低,很容易感染猫瘟。”
方宜不太懂这些,不知说什么,干巴巴地“嗯”了一声。
郑淮明顿了顿,像是怕她不同意,轻声补充:“不会多添麻烦……我来照看它。”
他眼眸轻垂,手中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在郑淮明开口前,方宜从没觉得这有什么麻烦。她微怔道:“没关系……”
小猫带来的对话戛然而止,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
郑淮明给它喂了药和水,将纸箱移到温暖背风的沙发后边。
起身时,他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方宜湿漉漉的长发上,水珠顺着发丝流下来,渗湿了睡衣胸前大片的衣料。
鼻尖还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香气,女孩纤瘦,热水氤氲过的面色白皙透红。以往都是他帮她吹头发,郑淮明主动开口道:“你坐这,我帮你把头发吹一吹吧,晚上冷……”
他伸手去拿吹风机,意识到自己刚刚摸过猫,指尖在空中微滞。
就这一两秒的停顿,方宜抢先握住了吹风机:
“不用了。”
这些天,两个人各有心事,好久没有亲近过,她心里多少还有点别扭。
“我手脏。”郑淮明哑然失笑,“我去洗一下。”
方宜慌不择言,又拒绝道:
“我自己吹,你……你去忙吧。”
大晚上有什么可忙的?
男人的脚步顿住,眸光微暗,看着她飞快地转身进屋。不一会儿,里面隐隐传来吹风机嗡嗡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