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莱顿起初并没有察觉到异常。

拖延时间是他的计划之一,因此他花了点精力和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虚以委蛇,假装对代表联邦接受合作的决定感到心动。

“……这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答应的承诺,但如果你真的有能力‘稳定’局势,我们当然也可以考虑支持合适的盟友。”

萨米尔并不意外:“看来你至少不排斥这个想法。”

“不是排斥,而是现实问题。”逐渐找到熟悉的感觉的德莱顿拿出典型的官僚口吻,既不肯定也不直接否认,“你知道联邦内部派系众多,不是每个人都会乐意去尝试新鲜事物。”

“如果我能让他们同意呢?”萨米尔的语气充满自信,“黑沙足以让任何国家运转顺畅,我的影响力也能够让沙漠中的国家安定——或者陷入混乱,我可以是联邦最好的朋友。”

哎,“朋友”的说法就是因为这种人才变得越来越不值钱。

德莱顿故意露出一丝不耐烦的表情:“好话谁都能说,阿勒马克图姆先生,我需要切实的证据,我需要你向我展示‘黑沙’带来的稳定、秩序、可控的影响力——如果你只是一个石油大亨,那你和其他人没有区别。”

越是普通的人越渴望与众不同。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无法容忍平庸,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证明他的确有超出常人的优点,这可能和他的家庭背景也有关系。他出生于阿勒马克图姆家族的一个远支,该家族曾是中东某国的王室之一,在上世纪的权力斗争中逐渐边缘化,最终沦为一个无实权的贵族分支,他的父亲穆罕默德·阿勒马克图姆曾是家族中一个无足轻重的旁系成员,年轻时依靠家族的余荫在政府中担任过次要职务,但随着时代变迁,他逐渐失去影响力,最终在商界寻求出路,经营小型石油贸易。

萨米尔的母亲法蒂玛则是一个传统商人家庭的女儿,出身富裕但没有贵族血统,她在商界颇有手腕,但在家族内部始终被视为外人,所以儿时的萨米尔地位尴尬,是个常年被忽视的边缘人。

德莱顿一看到他的家庭背景,就猜到萨米尔的本质既傲慢又自卑,他看不起普通人,却在被他视为同一阶层的贵族当中抬不起头,因此尽管他野心勃勃,却又畏手畏脚,谨小慎微,注重权威。

联邦政府恰好是这邪恶的权威中的一部分,德莱顿在萨米尔面前是有优势的,石油大亨会热衷于向他证明自己,以融入其中。

果然,萨米尔点了跟雪茄,抽了几口,缓慢地说:“我可以让你看看黑沙的成果。”

德莱顿有点紧张了。

这里是杜拜周边最大的骆驼赛场,观众席上坐着几万人,要是黑沙是丧尸病毒,那地球明天就上演生化危机或者WW3。

萨米尔真是个疯子。

但德莱顿还是面不改色地按着酒杯问:“怎么看?”

这是一次反向试探,他表现出的冷酷和镇定符合萨米尔对更上位者的想象,后者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更加亲切地说:“不用担心失控,我提前做好了万全的风险防控措施,您只要看着就行了。”

遗憾的是,他的保证只成功地让德莱顿的紧张程度更上一层楼。这时德莱顿已经开始考虑联系附近的联邦驻军了,离这最近的是一所空军基地,其中驻扎着几千名联邦士兵,若是以保护联邦方人员(例如他自己)的名义、能在三小时内抽出小股安全部队特遣队,夸张是夸张,可是总比失控强……

萨米尔又说:“我联系了前联邦特种部队组成的私人军事公司作为最后的保障。”

我预判了你的预判.jpg

德莱顿抱起手臂,身体往后一仰,靠在柔软的椅背上,心中短暂地掀起惊涛骇浪。

保障的力度越大,萨米尔要搞的事越严重。他雇佣了相当于军队的私人佣兵,接下来能打算干什么?

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

下午一点二十分,不远处的黑岩山脉附近,离骆驼赛场再往东南约七十公里的地方,几个来自北方的工程师正顶着烈日,在干燥的戈壁地区检查海湾国家的输水管道。

天空晴朗无云,风沙也不大,这一天和其他工作日没有任何不同,唯一的区别是担负着跨境运水重任的地下水管道略有堵塞,一名最有经验的老工程师认为是管道的某个弯折段被沉积物堵塞了,所以他们要挨个检查检修口的水流排速,确认哪一处地点流速最慢,再清理其中的堵塞物。

然而年轻的工程师们工作欲望并不高。他们热得满头是汗,陷入了心浮气躁、半梦半醒的状态,检修口的流水看上去沁凉无比,他们就躲在粗壮的管道打下的阴影中,比赛谁能用嘴接到淌出的水流而不至于弄湿面颊。

突然之间,事情发生了变化。侧头张开嘴、面带笑容地望着出水口的年轻工程师看到头顶液体的流速越来越慢,逐渐从清澈透明的颜色变成了深邃沉重的黑,眼见那黏黏嗒嗒的未知液体要落在嘴里时,他猛地直起腰,踉跄着后退几步,结结巴巴地询问怒气冲冲赶过来的老工程师:

“那是什么东西……?”

话音落下,出水口的黑色液体眨眼间变回了清水,远方却响起了步枪子弹脱离枪膛时的哨音。

枪声慢慢密集起来,几个工程师呆愣地站在输水管道旁,看着北面的沙漠里扬起冲天灰尘。

没人会傻到以为这是在放节日庆祝礼炮。

不是,这就开战了?

哪里来的战争?

德莱顿同样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世界上最不合理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半个小时前,萨米尔宣称他利用无人机和反坦克导弹控制了海湾国家的输水管道,某海湾国家的特种部队迅速反应,但在接近战区时遭到“会动的尸体”伏击,造成了两位数的伤亡。

收到消息时,赛场上的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意气风发,对德莱顿说:“你们想要秩序?让我向您展示铁锤下的秩序。”

这里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比如当地政府外交政策以中立著称,默许武装组织在边境活动已经严重损害了它的国际声誉;再比如萨米尔的所作所为军事成本过高,难以和平收尾……

但萨米尔就是干了。

他的欲望膨胀到了超乎常人想象的程度,让事发经过显得极为荒诞。

很快,又过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对许多人来说就像做梦一样。萨米尔麾下的不死军团化整为零遁入山脉,向西北方向进发,与此同时,三发火箭弹拖着长长的尾焰坠落在骆驼赛场地的边缘,给这场再无人关注的比赛点缀上了绚烂的烟火。

“我就知道他肯定策划了个大的,否则不会突然放弃和贝都因人和平谈判!”

中途苏醒过来的A3语气激烈地对德莱顿说,“他早就计划掀起战争!放我离开,我要去联系我的上级!”

“不行。”德莱顿说。

“Fuck!”被绑起来的A3挣动了一下,问道,“李维呢?我要和他说话。”

“不行。”德莱顿更加冷漠地说。

A3口中冒出一连串粗鄙之语。

简单地发泄完情绪之后,他转而试图对德莱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战争已经开始了,你不可能控制一切,我们必须上报,然后让那些吃干饭的大人物来决定究竟是进行直接的军事介入、迫使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停止进攻,还是按照以往那样选择其中一边下注——你他妈的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说着说着又急了,用力踹了一脚地面。

德莱顿罕见地没有立刻给出回答。他在犹豫中沉默了一会,问道:“你不觉得有哪里奇怪吗?”

“奇怪?你是说萨米尔开战的举动?确实离奇,但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假如战争中有任何一种理智的行为,那它就不会是战争。”

“我指的是这一切变动像做梦一样……算了。”德莱顿下定决心不再和A3争辩,“总而言之,你现在去测智商还来得及。”

A3:“?”

他差点没意识到自己就这么轻易地被德莱顿骂了,几秒钟后他恼怒地问道:“所以你不肯放开我,也不打算通知联邦?”

德莱顿不答,转身离开。

A3在他身后挣扎:“*#@&#¥(一连串粗鄙之语)德莱顿!你是个懦夫!等回到联邦后,我要起诉你腐败、叛国!!李维不可能喜欢你这种人,别做梦了!!”

“……”

德莱顿此时此刻无比思念李维,不止是因为李维能够打击到一个傻子,还因为他并不确定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

在没有任何可靠证据的情况下,他认为这场战争涉及到了某些阴谋,因此不准备第一时间上报。

当然,如果一切正常,联邦在几个小时后便能通过当地的新闻联播知晓这回事,但那样就太晚了,他们会损失先机和很多不够道德的利益,为此,德莱顿不一定会被解职,却绝对会遭到弹劾、影响仕途。

那他干嘛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不知道。

非要说的话,就只是“直觉”。

过于违反常识的重大决定让德莱顿难得有些心神不宁。

他在回去见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的路上给李维打电话,李维很快就接电话了,他说他正在黑蜡烛的帮助下对付几个武装分子,很快就能过来,在德莱顿听来,他的语气和声音一如既往地热情和甜蜜,不过又似乎略微(只是略微)甜蜜过头了……

“我支持你的一切决定,亲爱的德莱顿长官,不用在意别人的想法,毕竟中情局的特工是个傻子。”李维说,“另外我想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等我们见面时再说吧。”

德莱顿的心跳漏了一拍:“等会——”

他没来得及说完,李维就挂了电话。

德莱顿盯着冰冷的手机屏幕。

做梦的感觉更严重了。

他在其他人注意不到的时刻掐了自己一把。

很疼。

无论如何,和李维聊天顺利地稳定住了德莱顿的情绪,哪怕是当他回到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身边,看到了一台伫立在骆驼跑道上的、宛如坦克般的土黄色M109自走炮时,他也没有太过惊讶。

只是自走炮,而已。

其实德莱顿这会的第一个想法是,他没准可以用自走炮弹药箱上的黄铜扣件做个项链或戒指,应该很有纪念意义。

emmmm。

事已至此,他们还能说和做些什么呢?

贝都因人在当天夜晚实施了反击:九点钟刚过,沙尘干扰了雷达信号,袭击者点燃机房并切断电力,周边无人机的监控系统瘫痪了将近15分钟,在这十五分钟里,六名贝都因人剪开外围铁丝网,用燃烧装置破坏电力设备,导致城市的部分地区断电。

除此之外,几辆军用卡车在公路被三角钉扎破轮胎,两位数的武装皮卡包围了车队,蒙面人用机枪逼停车辆,杀死试图报警的士兵,抢走了物资。十点出头时,沙暴暂歇,发电站持续着火爆炸,雷达站彻底损毁,补给车在燃烧中倒塌,贝都因人带着抢获的物资撤离,铺着沙砾的柏油路面上只留下车辙和弹壳。

战场正在扩大,搞不好周边的国家也会加入进来,A3又一次让为他送饭的人给德莱顿带话: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在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中。”

而德莱顿此时正坐在前线附近的一栋破败民居的帐篷里,借着火光拿刻刀在黄铜扣件上雕刻李维的汉语名字。几个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的手下举着步枪站在他周围,负责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他的打算就是没有打算。

一切都太奇怪了。

德莱顿所说的奇怪,甚至包括他自己。外面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响起比雨点还要密集的枪声,他却有心情坐在这里做手工,还觉得李维那方方正正的名字出现在黄铜片上好看极了!

但他却没再给李维打电话和发短信。

不知为何,电话里李维的声音对他失去了吸引力,比起和李维聊天,德莱顿更愿意想象李维目前待在一个和平的地方,并会在不远的将来和他见面。

到那时他就可以把他亲手做的黄铜项链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