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不管是松田阵平还是萩原研二,都发自内心地觉得从百米高的、正在发生爆炸的摩天轮中跳下来逃生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就算毫无无损也理所当然。

这完全不作假的表情让被爆炸冲击波给波及的苺谷朝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到底是他太脆皮,还是这帮人的血条太厚?

他张了张嘴,看着松田阵平,过了很久才发出了干巴巴的声音:“啊……是吗,那松田警官你的体质可真是好呢。”

这种体质为什么不能分他一点?

松田阵平没在意苺谷朝音这显得有些言不由衷的夸奖,目光径直落在他的脸上,又缓缓在身体上扫过。

少年单薄的身体被掩盖在黑色的风衣下,他能看到的仅仅只有一小截锁骨和修长而白皙的脖颈,在医院吊顶上的灯光下格外惨白,没有一点血色。

“你受的伤严重吗?”他追问。

“其实还好,说不上有多严重,稍微休息几天就可以了。”苺谷朝音避重就轻地说。

除非是刻意为之,否则他其实很不喜欢将自己弱势的一面暴露在他人的眼前。比起被照料和关心,他更习惯于一个人处理消化自己的所有事情。

松田阵平显然不信苺谷朝音的鬼话,他轻轻挑了一下眉,伸手指了一下门外:“或许你知道,我是有中川小姐的联络方式的。”

所以——撒谎没有必要。

“既然受伤了就不要逞强了,”萩原研二坐在沙发的扶手上,伸手亲昵地拍了拍苺谷朝音的肩,“好好休息吧,身体最重要。”

苺谷朝音十分无奈地扯出笑容:“的确只是小伤,稍微休养一下就好了,事务所倒也没有没人性到让我带伤工作,如果真的是很严重的伤势的话,我不会等到live结束再来医院的,我可是很惜命的人。”

这不算撒谎,苺谷朝音确实很惜命——他从未想过要轻易死亡,不管如何都努力不让自己陷入绝望的境地之中,即使是看起来很危险的事情,他也准备好了后手。

松田阵平和苺谷朝音长久地对视,他想说的很多话都卡在唇齿之间,无法化作音节一个一个地吐出来,酝酿了很久,最终说出口的只是一句——“谢谢。”

寥寥数语,短暂的音节,但蕴含着无比沉重的意味。

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义无反顾地登上了摩天轮、谢谢你所有的帮助……这个词代表的含义太多。

“我不是说过了吗?”苺谷朝音低声说,“我是为了那些因为我而来到现场的粉丝才会去摩天轮上的,如果换个场所,那可能就得松田警官独自努力了。”

大概是因为气氛骤然变得沉重了,苺谷朝音在回答松田阵平的这句谢谢时带上了玩笑的语气。

松田阵平点点头:“我知道。”

——他知道,就算不是粉丝、就算换成是别的场合,苺谷朝音也绝对不会置之不理,就像三年前时,分明与他毫无关系,可他还是插手制止了犯人,从死神的手中抢回了萩原研二的生命。

即使早就知道偶像弥良就是代号成员梅洛,松田阵平也很难将这两个身份合二为一成一个人来对待。

苺谷朝音的行为太过割裂了。

明明是犯罪组织的成员,可每一次、每一次,他都因为拯救他人而令自己陷入陷阱之中。如果说这是因为偶像的身份而不能在大众的眼光下做出坏事来,那也完全可以后退一步,事不关己,不牵连自身,无需以身涉险。

而在很多时候,救人这件事几乎成为了刻在潜意识之中的本能,譬如在偶像运动会时,苺谷朝音下意识的反应甚至比他还要快,那种无权无法思考、仅凭本能而作出选择的境地里,苺谷朝音选择的是救人,而不是退避……就如同这次的摩天轮事件一样。

在登上摩天轮之前,苺谷朝音就知道摩天轮上被安装了炸弹,甚至松田阵平这个专业的拆弹警察已经主动登上了摩天轮,完全没有他也跟上去的必要,但他仍然去了。

不管是自救也好、还是出于别的原因也好,最终出手救了他的还是苺谷朝音。

如果不是降谷零亲口所说,大概松田阵平根本不会认为苺谷朝音是组织的代号成员梅洛……就算说苺谷朝音是便衣警察,他说不定也会相信。

不贵话又说回来,他本来就已经在心里将弥良和苺谷朝音画上了等号,即使他现在其实没有任何决定性的证据能证明这一点。

原本只是出于对弥良和苺谷的相似的怀疑、以及对犯罪分子的警惕和探究,这些情绪在一次又一次共同度过的时间中变成了微妙的风味,最终在混杂着硝烟与盛大焰火的爆炸之中,那份他无法准确地用语言形容的情绪逐渐沸腾,又慢慢融化,在胸腔之中流淌。

流去又折回,蜿蜒向他。

松田阵平并不会轻易对人下定论,更逞论对方是犯罪组织的成员。即使只是他的直觉、即使只是他的自以为是,即使他没有任何证据,但他就是莫名地认为——真正的弥良和梅洛是不一样的。

“不止小阵平,我也想说——”萩原研二低声说,“谢谢。”

萩原研二坐在双人沙发的扶手上,他原本就个子高,这下更是比苺谷朝音高出了一截,他要抬起眼睛才能望进那双拥有浓郁紫色的眼瞳之中。

苺谷朝音的脸长得很漂亮——这是毋庸置疑的一点。他不是淡颜,即使没有任何妆容的修饰,那张脸也好看得惊心动魄。

极度锋锐的美犹如能刺破一切表面伪装的利刃,将那份疏离剖开了。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苺谷朝音小声地叹气,“那是……”

“不是。”

萩原研二倏然打断了苺谷朝音没说完的话。

“不是因为这个。”

苺谷朝音脸上出现了瞬间的茫然。他抬起眼睛来看人的时候,首先能让人看见的就是格外漂亮、与众不同的异瞳,任何人被这双眼睛注视着都会难以忘怀,如同身处初春。

少年的上目线浓郁而昳丽,眼睛眨动时睫羽便如同蝴蝶华丽的翼翅般震颤起来。

在苺谷朝音的注视之中,萩原研二专注而认真地看着他。

“三年前的时候,浅井别墅区,”他说出了两个关键词,“是你救了我。”

不是疑问句,这是代表着肯定的语气,苺谷朝音没有任何可以辩驳的机会。

当然,他也不打算辩解什么。从川岛智久被抓捕的时候起,他就知道对方会说出知道的一切——包括三年多以前见过他的事情。

短暂的愣了一下之后,苺谷朝音便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

对于这一点,他早已准备好了说辞。

“原来你是说这个……不用道谢,我并不是特地去救你的。”

从第一句开始就是谎言。他完全可以完成任务后就立刻转身离开,会在那里耽误时间到被琴酒找到,完全是因为想要救萩原研二一次……但也不只是为了救这个没什么接触的同期而已。

他只是想帮助那些同样身穿警服、在为了保护普通人而努力的警察。

“我只是恰好路过那里,偶然地听到了那个人——那个犯人好像在计划着些什么,”苺谷朝音满脸的正气凛然,“毕竟我也是个很有正义感的热心市民,路见不平见义勇为,所以我就小小地出手了一下……”

松田阵平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两个词:“恰好、偶然啊……那还真是很巧呢,那天我记得是工作日吧?你逃学了?”

苺谷朝音沉默了,他露出挣扎的表情来,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我本来不想说的。”

他双手合掌,将手指指尖抵在额前,对松田阵平露出讨好的表情来,无辜地眨了眨那双瑰丽的异瞳。

“其实那时候我短暂地当过一段时间的不良少年,所以……”他的语气十分可怜,“这是绝对不能曝光的黑历史,拜托了松田警官,请务必不要说出去。”

不良少年——这个说法确实可以解释一切,譬如当年只是高中一年级学生的弥良为什么会在上学时间外出、为什么穿着一身黑、甚至还会打架。

松田阵平当然不信,但还是很给面子地点头了,“原来是这样,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三年前的弥良何止不良少年,根本就是冷酷杀手。

苺谷朝音松了口气:“总之,事情就是这样,能帮助到萩原警官我很高兴,但是不用特地道谢,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萩原研二缓缓摇头,“不是这样的。”

“不能因为这样就将你的付出视作理所当然,面对穷凶极恶的犯人是一件危险的事,这也不是你‘应该做的’,当时……你只是个高中生吧?”

他露出了很淡的笑。

“让高中生操心,也算是我们警察的失职。”

他垂下头,专注地看着苺谷朝音。

“但是这句谢谢,已经欠了三年的时间了。”

这是迟到的感谢。

“如果当时不是你的话,大概今年已经是班长他们去给我扫墓祭拜的第三年了。只是一秒而已,只差一秒,当时的炸弹就会爆炸了,如果没有你……”

萩原研二的咬字很轻,语义之中却含着深重的情绪。

“我的生命,大概在那个时候就只剩下最后一秒了。”

“所以现在我能继续作为警察、继续拆除炸弹保护大家,也都是因为你。”

被拯救了性命——无论感谢多少次都不为过。即使萩原研二能明显地察觉到苺谷朝音的话语里掺杂了谎言,他也并不在意。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至少在那一瞬间、那一刻,苺谷朝音确实选择了制裁犯人,那个控制器拯救的不只是他的生命,还有爆处班其他警员的生命。

那个小小的红色按钮,承载的是数十人从今往后加起来长达数百年的时光,而当年的少年从黄泉之路上夺回了这些光阴。

苺谷朝音安静了瞬间,抬起手来,将手指收拢了,放在了萩原研二的眼前。

“这么说的话就太沉重了,萩原警官。”他笑了起来,“——迟来的祝贺。”

萩原研二愣了一秒才作出反应来。他失笑,同样握起手指,用拳头和苺谷朝音的手抵在一起,轻轻碰了一下。

这是代表胜利的碰拳,同样也意味着祝贺——祝贺新生、祝贺罪恶终会被正义制裁。

正经的道谢说完,萩原研二的画风立刻开始转变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也算是救命之恩吧?说实话,我眼红小阵平的人气好久了,明明都是爆处班双子星,我的脸不比小阵平差吧?”

萩原研二凑近了,伸手指着自己的脸。

苺谷朝音下意识身后向后仰,视线在松田阵平写着无语的脸上扫过,十分勉强地回答:“……呃,是啊。”

毕竟是当年警校时期最受女生欢迎的人,萩原研二长着一张能够原地出道的帅脸;或者说鬼冢班最出名的那五个人都是如此,不知道的大概会以为警校选拔还卡颜。

“既然小弥良也这么觉得,”他抬手搭在苺谷朝音的肩上,“萩弥其实比松弥更顺口吧?不如……”

他话没说完就被松田阵平按住了脸。

“你这纯属夹带私货挟恩图报吧?”

萩原研二被按住了脸,含混不清地开口:“都说了我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我是来加入你们的……”

这一刻,休息室的门被打开了,中川助理推门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叠检查报告。

她看着室内这三个人,一时间表情有些茫然,再加上刚才听到的那句话,瞬间便尴尬了起来。

中川助理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在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的脸上扫过,嗫嚅着说:“我……我我我我打扰你们了吗?”

苺谷朝音一矮身,从松田阵平的胳膊下钻了出来,接过中川助理手中的报告。

中川助理看了一眼警察二人组,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对苺谷朝音低声开口:“检查结果出来了。”

“结果怎么样?”

问出这句话的是松田阵平,他显然比伤者本人还关心这个问题。

“勉强还好,慢性肠胃炎、低血糖,吐血是因为外力撞击……大概是爆炸的冲击波,还好内脏没有什么损伤,只是呼吸道黏膜受伤才会吐血,然后还有一些轻微的擦伤……接下来几天的工作已经推掉和调换时间了,接下来就好好休息吧。”

“擦伤?”

松田阵平的目光落在苺谷朝音的身上。

刚才因为盖着黑色的大衣而没有看的太清楚,苺谷朝音这时候完全站了起来,身上的打歌服只脱掉了外套,露出里面的黑色衬衫来。

黑色的衬衫更显出他白到近乎透明的肌肤,被柔软的黑发覆盖的后颈上有很不明显的一点红色。

松田阵平抬手,指尖触及到了温度微凉的肌肤。苺谷朝音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又因为指腹将脖颈按住而被桎梏在原地,只能任由后颈被摩天轮轿厢的碎片而割伤的细微伤口暴露在空气之中。

伤口很浅,其实已经没有在渗血了,只是在苍白的肤色上格外明显。

灼热的温度从后颈传来,然后从相贴的一小片肌肤之中逐渐蔓延,薄红色缓慢地晕开,攀上了耳根。

苺谷朝音伸手扯了一下衣领,朝旁边挪了一步,眼神朝松田阵平扫了过来:“在那么高的地方,还是爆炸,只受这么一点小伤已经很幸运了吧。”

他幽幽地补充了一句,“只是跟大猩猩完全没法比呢。”

“……”大猩猩闭上了嘴。

“两位警官是因为要做笔录才来的吗?抱歉,我们家弥良现在的情况可能需要一些休息的时间,等他恢复过来,我们会前往警视厅的。”中川助理对松田阵平露出歉意的笑容来。

萩原研二立刻否认:“不不,警视厅倒也没有那么没人性,我们俩……我们是担心弥良才来的。”

中川助理这才露出明悟的表情:“原来是这样,感谢松田警官和萩原警官的关心了。不过弥良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在医院不太适合,我就先带他回家了。”

被探视人都要离开了,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也没有要再继续留在医院里的必要。

他们干脆一起下了楼,等在停车场里的保姆车在苺谷朝音出现的那一刻就缓缓打开了电动车门。

松田阵平注视着苺谷朝音坐进了车中,在车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他的声音也从缓缓闭合的缝隙之中挤了进来。

“……好好休息。”

车门彻底关闭了,苺谷朝音只能从深茶色的床玻璃之中看见松田阵平模糊的影子。

他抬手按在双玻璃上,车辆缓缓启动,松田阵平的影子很快就看不见了。

中川助理在车上时,继续说起了刚才在私人医院里时没有说完的话。

“接下来几天的工作都推掉了,就是五天后有个音乐节的live活动……”中川助理的语气十分无奈,“那个没法推掉,已经官宣很久了,音乐节门票也早就售罄了,很多人都是冲着你来的,如果这个时候推掉的话大概会引起观众的不满情绪,不过西野女士已经谈好了,会缩短live的时间。”

苺谷朝音无所谓地点头:“好,你们决定吧。”

出道两年,他的工作基本都是西野女士安排的,他基本上没怎么关心过自己要接什么通告,顶多看看助理给他写好的日程安排表……毕竟他又不是真的想将偶像事业做大做强,那么关心干什么?

中川助理絮絮叨叨地说完接下来几天的安排时,才发现苺谷朝音又一次陷入了浅眠之中。

她下意识地噤了声,看着苺谷朝音的睡颜安静地在心里说——辛苦了。

等保姆车快要开到公寓楼下时,苺谷朝音才睁开了眼睛。

他带着中川助理给的药和报告单下了车,却没有回到公寓之中,而是在周围看了一圈,确认没有狗仔的踪迹之后才披上黑色的大衣,从二楼的窗户灵巧地跳了出去,恰好落入后面的巷道之中。

沿着巷道拐过了几个分岔口,走出亮着路灯的街道口时,苺谷朝音看见了那辆十分熟悉的保时捷356A。

深秋的风骤然涌起,突如其来的寒意让苺谷朝音没忍住咳了两声,手指之间沾上了一点鲜红。

他面无表情地从外套之中拿出纸巾来,仔细地一根一根将沾染的血迹拭干,这才拉开保时捷356A的车门,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又有什么事?”他开门见山地问。

琴酒浓绿色的眼珠缓缓转动,用余光看他。

在苺谷朝音到达之前,他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正是关于摩天轮爆炸事件的讨论。

警方已经发出了公告,这时候那些参与活动的人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生死边缘走过了一遍。

在后怕和庆幸之后,粉丝们立刻意识到了:摩天轮上的那一跳才不是为了视线冲击而特地设置的,完完全全是真的生死一搏……只差一点,弥良和那个警官就会死亡。

在大片大片的对罪犯的抨击之中,又夹杂了含量委实不小的松弥cp粉,一边骂一边在高强度嗑糖,这次更是升级成为生死之恋。

“你在帮警察?”琴酒冷冷地开口。

他手中握着伯莱塔,偏过脸来注视着苺谷朝音,视线在少年昳丽的面容上冷凝地扫过,最终停留在淡色的唇角,那一点鲜红色格外引人注目。

琴酒的语气很不好,逼问的时候身体前倾过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纠正一下,我在帮我自己。”苺谷朝音淡声道,“那个犯人的目标还有我……三年前时他妨碍到了我的任务,所以我出手教训了一下,他刚好看到了我的脸。大概是破坏了他的计划吧,所以想着要报复我。”

“今天是我的公开活动,出了什么差错,我当然会被骂,万一真的有现场的粉丝因为这个死亡了,那么我的偶像事业大概也要到此为止了。”他毫不相让地和琴酒对视,“我想大概还不到我退圈的时候吧?”

琴酒危险地眯起了眼睛:“那个警察——”

被雪茄的气息染过的衣摆散发着很淡的苦涩的味道,在逼仄的空间之中铺天盖地而涌来。

苺谷朝音露出讽刺的笑来:“比起废物的警察,我更相信我自己。”

琴酒的视线落下。

握着伯莱塔的手指骨节分明,琴酒抬起手,握在掌心之中的伯莱塔的枪口抵在苺谷朝音的唇上,然后缓缓地,将他唇角的血迹用冰冷的枪口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