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之后, 日子很快又被工作和应酬填满。
白天是密不透风的会议、审阅不完的文件,行程被秘书排到分秒不差。
晚上则是应酬的延续,酒局、晚宴、商务谈判, 在灯光与笑声中周旋, 举杯、寒暄、落座,一切流畅得像一场无休止的循环。
偶尔, 他会在酒杯之间走神,想起香港的那几天, 想起那个装在黑色纸袋里的礼物,可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又被下一声敬酒、下一份合同拉回现实。
饭局上, 郑耀天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总部?”
周越笑了笑,反问:“现在必须回吗?”
“也不是,”郑耀天语气带着点闲聊的兴致, “主要是我想八卦一下你的进度。”
周越无奈地低声笑了下:“还处在……要名分的阶段。”
郑耀天沉默了半秒,随即爆出一阵大笑:“现在的女人啊……”带着点揶揄,又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调侃味道。
周越只摇头, 懒得接话,却在唇角压不住那抹苦笑。
郑耀天笑够了,还想再补两句, 周越却摆了摆手, 像是被戳到什么不想谈的地方:“别提了, 我连她家门都没进过。”
郑耀天的语气里带出几分真切的惊讶:“啊?你们都这样了, 还没去过她家?”
周越靠在椅背上, 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淡淡:“怎么,你很意外?”
“废话, ”郑耀天忍不住感叹,“夏知遥这保密级别,搁过去都适合去干我党的地下工作。”
周越失笑,抬手揉了揉眉心,没有反驳,只是低声道:“她的世界,不是我想进就能进的。”
几天后,天行举办的答谢饭局,席间多是熟面孔,觥筹交错之间,笑声层层叠叠。
郑晓天笑着与众人寒暄,举杯畅饮,神情轻松得像是生来就属于这种场合,闲谈间把气氛带得热热闹闹。
合作方的热情几乎不给酒杯留空的机会,话题从项目合作一路聊到彼此的兴趣爱好,席间笑声不断。
周越不急不缓地回应着每一句寒暄,笑容恰到好处,既不疏离,也不显得过分亲近。
“先说好了,我这白酒一般”郑晓天在众人换酒的间隙,微微俯身对夏知遥低声道。
夏知遥点点头:“放心,有我。”
郑晓天白酒喝不了太多,没过多久眼神开始游离,酒意在瞳孔中晕出一层薄雾,连握杯的手都微微发着抖。
周围人很快看出了端倪,便起了哄,“郑总,怎么才一轮就不行了?”
“不会是带着两个得力干将来替你挡酒的吧?”
玩笑声此起彼伏,像潮水般涌来,把郑晓天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扯了下嘴角,想笑出几分镇场的潇洒,目光有些飘,终于落在夏知遥身上,那眼神里带着几分醉意的狼狈,还有一点不加掩饰的求助,像在无声地说:我是真的撑不住了。
夏知遥微微俯身,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你白酒不行就别逞强。”说着把他面前的分酒器拿了过来。
“哎哟,这是要替酒啊?”
“这杯不算大吧?起码来个分酒器,才有看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夏知遥身上,带着玩味、期待,甚至隐隐的挑衅。
“既然是代人喝,那就喝得光明正大一些。”
她站得笔直,白衬衫剪裁利落,袖口随意挽到手肘,腕骨清晰,骨节分明的手指伸出,接过那瓶酒,把自己的分酒器倒满了。
“不过咱们说好了,”她语调不急不缓,却清晰得不容忽视,“我也是合伙人,这是郑总的公司,也是我的公司。我喝,还是郑总喝,对各位来说,都是答谢。”
她抬起头,视线稳稳锁住起哄的那位男人,目光冷静、语气克制,却自带一股逼人的压迫感,仿佛一把刀贴着喉咙缓缓滑过。
“我干了,您随意。”话音落下,她仰头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连杯底的最后一滴都不曾迟疑。
她将分酒器放回桌上,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又伸手重新倒满分酒器。
“刚才那壶,是我替郑总的。”她语气平稳,像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随后抬眼扫了一圈在座的人,这一壶,是我自个儿的。”
话音未落,她再次仰头一饮而尽。
“好!”有人忍不住拍桌叫好,笑声、惊叹声在包间里炸开。
“您看,”她淡淡道,“这个诚意,够不够?”
她神色自若,仿佛那小半斤酒不过是一碗温水,从喉间滑落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放下分酒器时,她轻轻一笑,目光扫过众人,她的视线最终在那位起哄的男人脸上停了一瞬。
对方喉结滚动了一下,讪讪地举起酒杯,却再不敢多言,嘴角强扯出一丝笑:“夏总,真是……够豪气。”
包间陷入短暂的沉默,随即,是雷鸣般的笑声与掌声,“夏总豪爽!”
“这酒量,服了!”
“郑总找了个好搭档!”
夏知遥没有再多说,只是微微低下头,修长的睫毛在灯下投出一弯清冷的弧影,目光轻巧地回到桌面,仿佛刚才那场不动声色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场上的紧张感随着这一笑渐渐松动,气氛重新流动起来,众人顺势接起话头,酒局的热闹再次被点燃。
而她,却像完全不需要缓冲一般,立刻进入下一轮应酬,举杯、浅笑、寒暄、轮番敬酒,说话总能恰到好处,姿态优雅得体,在这场复杂的博弈中不动声色地游刃有余。
但周越看得太清楚了。
她的每一份得体背后,藏着怎样的自我消耗,笑得优雅,却从未真正放松过眉心,敬酒如仪,却始终没有真正融入这些觥筹交错。
在旁人眼里,那是光彩夺目的从容,可在他眼中,他看着她强大、锋利、游刃有余,
可他清楚,她其实很累。
郑晓天这才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夏知遥,低声嘀咕:“我靠……知遥姐也太狠了吧。”
他凑近周越,咂舌道:“你姐这战斗力,咱俩加起来都打不过。”
周越低低一笑,没有答话,可那笑意里,藏着太多,说不尽的爱与疼。
这场酒局,她赢得漂亮,举止周旋有度,进退恰到好处。
可也正是在这一杯一笑之间,周越忽然明白,她从来不是无坚不摧,而是一直无人可依。
而他,不想再袖手旁观了。
下一秒,周越忽然起身,笑着举起杯,对着隔壁正和夏知遥寒暄的几位道:“刚才夏总敬了大家一轮,我这个合伙人,总不能光坐着看热闹吧?”
有人笑着起哄:“周总终于要露两手了?”
周越神色不变,反手给自己满上白酒,目光沉稳:“那就趁今天,让大家见识一下。”
他举杯的那一刻,笑容克制,眼神却分明落在夏知遥身上,像是在说,你挡得够久了,该换我了。
酒液入喉,辛辣直灼到胃底,他却连眉都没皱一下,第一杯下去,他顺手又倒满第二杯,语气淡淡:“来,今天不管是为了项目还是为了朋友,都喝痛快。”
场面瞬间热闹起来,觥筹交错间,周越硬生生将那些原本要落在夏知遥面前的酒一杯杯接下。
夏知遥看着他,眉心微蹙,唇却抿着没有出声,她懂他在做什么,也知道这是他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替她挡在前面。
酒局散场时,郑晓天已经醉得七荤八素,站都站不稳,被助理半拖半拽地往门口送。
走到一半,他回过头来,眼神迷离,脸上泛着夸张的红润,像个胡搅蛮缠的孩子,“知遥——”他拖着长音,冲周越咧嘴一笑,笑得坏得彻底,“交给你了哈,好好送回家,别给我弄丢了!”
夏知遥站在原地,神色未动,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周越跟上时,才发现她是真的有些多了,脚步虚浮,鞋跟落在地砖上的声音轻飘飘的,她走得并不快,却没再回头看他一眼。
走廊的灯光很亮,映得她的侧影清冷而孤傲,可周越看着,却只觉得那背影有些危险,像随时会失去平衡。
周越几乎是紧跟着出来的,夏知遥走得不快,却在经过转角时下意识地轻触了一下墙面,像是随意,却透着一丝不稳。
他快走两步,伸手在她前方推开走廊的玻璃门,指尖在门把上停了半秒,等她走过。
近距离看,她的眼神比平时柔了许多,平日那股凌厉被一层薄雾笼着,瞳仁里映着灯光,像是覆了酒意的光泽。
她似乎还在努力维持神情的平静,说话时语调比平常轻,带着一点慢条斯理的懒意:“我没事。”
“别说话了,”他伸手替她稳了稳肩,“等回家再逞强。”
她没反驳,只低低“嗯”了一声,像是把那点倔强先暂时收了起来。
出了饭店,夜色里带着冬日的凉意,周越伸手替她挡了下风,引着她往车边走,她的步子轻飘飘的,鞋跟敲在人行道上的声音间断又不稳。
上车后,她像是终于放松下来,没怎么犹豫就靠向了他,肩膀贴着他的胸口,发丝蹭在他的下颌,甚至还顺势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周越微微一愣,随即忍不住在心里笑开了花,心口那点沉闷,顷刻间被甜得发胀的暖意填满。
司机启动车子,透过后视镜问:“是去安华园吧?”
夏知遥闭着眼,声音带着点酒后的慵懒:“不去,去天璟湾。”
那是周越的家。
周越低头看了看她,对司机淡淡道:“就是安花园,她喝多了。”
司机“哦”了一声,不再多问,转动方向盘,车子稳稳驶入夜色。
周越收紧了点怀抱,让她靠得更实在,心里却暗暗想着,等会儿下车,这个醉醺醺的女人,大概连自己走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
车子在安华园门口缓缓停下。夜色沉沉,老小区的铁门在风里发出轻微的金属声,昏黄的路灯映着一排排外墙斑驳的老楼。
周越下车绕到另一边,替她拉开车门,夏知遥下车时,脚步虚浮了一瞬,他顺势伸手扶住她的手臂,他压低声音问:“你家在几楼,还知道吗?”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眼尾还带着酒后的微红,语气里夹着几分不耐和醉意:“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吗?”
周越无奈地笑了笑:“那我跟你走。”
她没回应,只是抬头望了眼夜空,忽然笑了一声,脚步踉跄地往前走,嘴里含糊却清晰地念出:“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声音带着酒后的飘忽,混在夜风里,有种漫不经心的洒脱,却又透着一点让人分不清是真醉还是假醉的孤独。
她念到一半,脚步忽然一顿,停在昏黄的路灯下,回头看他。
眼睛半眯着,带着酒意的笑意,唇角勾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你怎么不继续背?”
周越被问得一愣,还没开口,她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声音带着点醉意的挑衅:“又不听话了,是吧?”
周越看着她那副半醉半醒、带着点挑衅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只得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夏知遥听着,眉梢微挑,像是终于满意了,继续往前走。脚步虚浮,却哼着笑:“这还差不多。”
周越跟在她身侧,眼角余光始终落在她身上,生怕她一个不稳。诗句在夜色中断断续续地流淌着,混着酒意与冬夜的风,带出一种既荒唐又让人心口发热的亲密感。
她死活不肯上楼,非说要在楼下赏月。周越抬头看了眼,黑漆漆的天上什么也没有,不由失笑:“哪儿有月亮啊。”
夏知遥眯着眼,像在看一个小孩似的,慢吞吞地说:“你不就是月亮。”
周越怔了一下:“我?”
“你是周——越。”她咬字极轻,像在撒娇,又像在认真地宣告。
周越低低笑了声,凑近她耳边问:“那是不是一个 yue 字?”
她抬眼,眼神半醉半醒,唇角勾着:“是啊,不过这个月,只归我。”
周越压低嗓音:“你他妈少在这撩拨我。”
夏知遥像没听见似的,仰着头望向那片空空的夜色,嘴里悠悠地念:“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她顿了顿,忽然侧过脸看他,唇角带着一丝酒后的笑意:“青天不在,我问你也行。”
周越失笑:“那你问啊。”
她眯着眼,声音轻得像羽毛划过心口:“我问你,月亮能不能陪我一辈子。”
那一瞬,风声、夜色、酒气全都混在一起,替她的问句添上了不容忽视的重量。
周越低下头,视线与她对上,认真得不像是在开玩笑:“月亮能,周越也能。”
她没再回应,转身继续往前走。周越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场醉酒,比任何一次清醒都要让人无法逃开。
她走得东倒西歪,他伸手稳稳扶住她的手臂:“够了,赏月改天,你先上去。”
楼道里的台阶很旧,每一步都带着细碎的回声。她走得慢,偶尔踩空,他就顺势托住她的腰,昏黄的灯光一盏盏打在她的侧脸上,映出细碎的发丝与眼尾的红意。
快到楼层时,她忽然哼笑一声,像是还在续着之前的话题:“月亮只归我一个人,谁抢都不行。”
周越偏过头,望着她被灯光映亮的眉眼,低声应了一句:“嗯,谁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