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 主卧的门打卡,周越走了出来,头发乱糟糟的, 睡衣的领口歪着, 他眯着眼,显然还没完全清醒, 整个人都带着一股被梦拖回现实的茫然。
然后,他看见了沙发上的人, 整个人顿住,,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妈?……您怎么在这儿?”那语气带着明显的慌乱。
魏然抬头, 微微一笑,语调淡得听不出情绪:“我敲门、打电话你都没反应,怕出事, 就按了密码进来了。”
周越低下头,手在后颈上揉了揉:“昨天早上才回来,为了倒时差就回公司上班去了, 晚上太累,一睡就没醒。”话音刚落,他的目光下意识飘向卧室, 只是短短一瞥, 却藏不住那一瞬的犹豫。
魏然看见了, 她什么也没说, 只静静地看着他, 阳光从窗帘缝里斜进来,照在他脸上,也照出额角细小的汗。
魏然语气平平:“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的, 妈。”周越忽然有点手忙脚乱,“妈你要喝水吗?还是喝点茶?”
魏然慢慢扫了一眼客厅,茶几上两个杯子,其中一个杯沿还带着浅浅的口红印,她的目光略微一顿,又转向客厅的行李箱,挂着个粉色的行李牌,显然不是周越的东西。
她只看了两秒,就把视线移开,神情如常,但周越看见了,魏然的脸色变了。
周越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乱了,胸口一下一下地起伏,耳朵里有轻微的嗡鸣,衬得周围更安静。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在胸腔里闷响,手指不自觉地在裤缝上蹭了两下,掌心微微出汗。
他想移开视线,又怕那样太明显,他知道,母亲已经看出来了,要不要现在说?这个念头在脑子里反复打转。
也许,这是唯一的机会,他不想让母亲从别人嘴里听到,也不想再拖下去,时间越久,就越难开口。
“妈,我……”他终于出声,声音有点哑。
魏然只轻轻应了句:“嗯?”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开口时,魏然提起包,转过身,“我把给你带的东西放桌上了,”她轻声说,语气温和,“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魏然没有看他,周越张了张嘴,却连“等等”都说不出,他只能看着她走向门口,魏然手搭在门把上,又停了停。
“倒时差确实挺累的?”她轻声道,语气平静,“那就多休息一会儿。你们……继续补觉吧。”
周越仍站在原地,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他抬手按了按额角,长长吐出一口气,刚才那几分钟,他在心里已经演练过无数遍:“妈,我得跟您说件事。”
“妈,其实知遥她……”
“妈,我们不是故意瞒着您的,只是……”每一句都在喉咙口打转,又被他自己咽了回去。
他知道魏然看出来了,从她目光落在那只行李箱上的那一瞬,到她走的时候说的那句话,那不是不知情,而是在给他留余地,她在等他自己说,可他终究没能说出口。
理智在催他:既然被撞见了,不如摊开,她再不赞同,也只是母亲,早说晚说都一样。
但另一种情绪在拦着,他怕,怕看到她眼里那种沉默的失望,比任何责备都重。
良久,他才起身,转向卧室,夏知遥还在睡着,她侧着身,蜷成一个柔软的弧度,头发散在枕边,有几缕垂到脸颊上。
周越只静静地看着她,那一瞬间,刚才在客厅翻涌的焦虑、愧疚、挣扎,全都安静下来。
那些嘈杂的念头像潮水退去,只温柔、心疼,还有一点隐约的不安,不知过了多久,床上传来轻微的窸窣声。
夏知遥翻了个身,睁开眼,眼神还有点恍惚,挠了挠头。
“你醒了?”周越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低低的,沙哑里带着点压抑。
夏知遥看向门边,周越靠在那里,半个身体藏在阴影里,光线只照亮了半边脸。
夏知遥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盯着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不确定的颤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周越一时没说什么,走过去坐在床沿,搂住夏知遥的肩膀:“我妈刚才来了。”
“啊?”夏知遥一愣,“那她?”
“嗯,”周越低声说,“她应该知道咱俩的事了。”
夏知遥明显紧张了起来:“那……她说什么了吗?”
“没说。”周越看着她,声音温柔,却沉得厉害,“她只说你们好好休息。”
夏知遥的手指在床单上越攥越紧,低下头,咬了下唇,没有出声。
周越看着她的样子,心口一紧,“我现在就打电话跟她说清楚。”
夏知遥猛地抬头,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拦,手指抓住他的手臂:“现在?你先冷静一下。”
“知遥。”周越转过身看她,声音压得更低,却坚定:“我不想再躲着了。”
他的眼神太认真,认真得让人无法反驳,夏知遥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那一瞬,她只觉得心里乱成一团,有感动,有害怕,还有一点不知所措的慌乱。
周越拿起手机,屏幕亮起,冷白的光照在他脸上,勾出紧绷的下颌线,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停在拨号键上两秒,然后,按了下去。
魏然已经开车到家了,她把包放在玄关柜上,弯腰换鞋,走进客厅,顺手把手机放在茶几上。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铃声随之而来,是周越的电话,魏然站着,低头看着屏幕上的那两个字,她看了几秒,神情平静,伸手,按下静音。
铃声戛然而止,屏幕上的名字还在闪烁,执拗地亮着,像在等一个回应,几秒后,光熄灭,她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那部手机,屏幕又亮了,还是那个名字。
她没再去按静音,只看着它亮、熄、再亮,一次,两次,三次,嗡鸣细微,却敲在心口。
魏然终于动了,她走到沙发边坐下,屏幕上躺着几通未接来电,全是周越的电话,她始终还是没接。
下一秒,微信提示音接连响起,她深吸一口气,点开微信,聊天界面跳出,消息一条接一条挤上来。
【妈,我知道你是故意不接我电话。】
【但我必须跟你说,我就是跟夏知遥在一起了。】
【我就是喜欢她,我从小就喜欢她,我从美国回来,也是为了找她。】
【我希望你和姜叔叔能祝福我们。】
魏然有点想笑,那笑卡在喉咙口,成了一种苦涩的窒息,她盯着那几行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魏然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画面,那时候,周越还只是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夏知遥正好放学回来,周越不知道从哪儿玩回来,看到夏知遥,开心得一边叫她一边跑过去:“知遥姐姐……!”
夏知遥停下来回头冲他笑,伸手拉了他一把,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眼睛亮亮的,那一幕亮得刺眼,却温暖。
那天魏然刚好在窗边,看见这一幕时心里还有些安慰,这孩子有个好姐姐陪着,真好,不会孤单。
后来她工作越来越忙,周越大多跟着姥姥姥爷住,那个老小区孩子少,他几乎天天往夏知遥家跑。
有一回魏然回家,推门进去,就看见周越趴在桌子上写作字,夏知遥坐在他旁边,一边喝着北冰洋,一边教着周越写字。
那一刻,她只觉得画面温馨,从没想过别的。
原来那时候起,一切就已经有了迹可循。
后来她离婚,又再婚,那段时间,是周越最沉默的时候,他不闹,也不说话,眼神里像蒙了一层雾。
她问他愿不愿意搬到新家来,他摇头,只说:“我还是住姥姥家吧。”她以为他只是还没适应,现在想想,也许他只是不愿离开那个小区,不愿离开夏知遥。
他和夏知遥一直在同一所学校,小学、初中、高中,甚至大学,连研究生都是和她申请的同一所大学。
周越小时候蹲在花坛边等夏知遥放学,手里攥着巧克力,说要留给知遥姐,青春期那几年,她在学校门口看到他们并排坐在台阶上吃冰棍,初三那年,夏知遥把自己所有高中的复习材料都给了周越,再后来,他要去美国。
送机那天,眉眼里有种压着的不舍,那时她以为是不舍得离家,现在才明白,那是不舍得离开的人。
他在美国待了几年,每次视频,他都话不多,问什么都说“挺好的”,她以为是性格问题,不善表达。
有几次他说想回国,魏然都劝他再多工作几年,直到1年前,他不再像从前一样询问自己,而是斩钉截铁的告诉她,我要回国,原来,他回来是为了找她。
“原来啊……”魏然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心里一直……都是她。”
夏知遥,她怎么会不喜欢夏知遥,那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记忆里的夏知遥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魏然切西瓜,她仰着脸问:“魏姨,我能帮忙吗?”
魏然让她洗葡萄,小姑娘捧着果盘,一颗一颗认真地搓洗,洗完后,还举起来给她看:“您看,干净了吗?”那双眼睛,黑白分明,亮晶晶的。
她是真心喜欢她的,那种喜欢纯粹又自然,她甚至想过,要是自己有个女儿,大概也希望是知遥那样的。
可现在呢?魏然睁开眼,“她怎么就和周越在一起了呢?”这话她没说出口,只在心里问了一遍又一遍。
不是怨,也不是怪,只是那种难以言说的不适,像你养了多年的花,突然被人连盆带走,理智上知道那人没错,可心里空落落的,就是不舒服。
她不是老古板,也不是不懂年轻人的感情,她懂爱情,也懂选择,可当那个“选择”落在自己儿子身上,当那个曾经窝在她怀里撒娇的小姑娘,成了“儿媳妇”,她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错了位。
不是知遥的问题,也不是周越的问题,是她自己的问题。
自己的儿子是认真的,知遥也是一个认真的人,那个女孩太聪明了,聪明到让人不安,
她懂分寸,懂进退,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拿捏得恰到好处。
在别人眼里,那是优点,可在魏然眼里,却像一层看不透的雾,她站起来,走到窗边。
窗外夜色很深,路灯的光被树影切割成碎片,零零散散地洒在地上,她望着那些光,忽然就明白了。
以前,她可以毫无顾虑地疼那个孩子,给她买裙子,陪她过生日,听她絮叨学校里的小事,那时候,她是长辈,是“魏姨”,知遥是小孩,是“别人家的女儿”,一切都那么自然。
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不再只是那个可爱的孩子,她成了那个会牵走周越的女人,
成了那个要重新定义家庭的人,成了那个让她不得不重新掂量、重新防备的存在。
“知遥啊……”她低声唤了一句,声音里带着疲惫,像是在叫一个很熟悉的人,又像是在叫一个再也靠不近的人,“你让我怎么还像以前那样看你呢?”
窗外的风吹过树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魏然靠在窗边,像在看一个回不去的从前,那个在厨房帮她洗葡萄的小姑娘,那个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孩子,那个她曾经毫无保留喜欢过的知遥,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