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向来以母慈子孝、皇室典范闻名大胤的长公主府,戚白商有幸见证了长公主第一次被谢清晏气得拂袖离去的场面。
回过神,面对着人去楼空的明月苑,戚白商整个人都有些木了。
她就不该在听谢清晏受了脊杖后便鬼使神差地出府前来。
从今日起,继谢策之后,大胤皇朝中最有权势的长公主殿下,怕也是要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戚白商幽幽缓缓地一叹,拎下药箱,转身。
谢清晏扶着屏风入内,只给她留了一道在苍白里衣与殷红血痕之下略显清瘦的背影。
他的背影像有眼睛,还能一眼看透她心思——
“虽是一母同胞,但与陛下不同,长公主心慈手软,悲天悯人。即便知道了,她也不会对你做什么。”
戚白商已经有些习惯了谢清晏私底下对圣上不以为然的轻忽怠慢,只是听着这话,仍有些别扭。
她拎着药箱跟入屏风,将药箱放下,打开,又来到榻前准备给刚皱着眉坐下来的那人搭脉时,才忽然反应过来“别扭”的原因。
戚白商眼皮轻跳:“长公主?”
“怎么。”许是那脊杖的缘故,谢清晏此刻神容有些倦懒,他抬了抬眼,配合地将手腕搁在她取出的脉枕之上。
戚白商三指定脉,搭上去,然后才徐声道:“谢公对长公主殿下的称呼,不似母子。”
“……”
戚白商说话时一眼不眨地望着谢清晏。
那人眉眼幽深,不见半点波澜起伏——若非她定关之处,原本平稳的脉搏忽然顶过她指尖,那她定以为谢清晏真如面上这般古井无波。
谢清晏显然也已察觉了。
他眼神淡淡扫过她搭脉的手,又徐缓撩起,落在她面上。
许久后,谢清晏从戚白商不肯退让半点的如水清眸间挪开了眼:“我说过,不要试探我。”
他收抬手腕。
戚白商顺势换诊,握住了谢清晏另一只手臂,力道强硬地压着他放到脉枕上。
——若是谢清晏想挣脱,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但他没有。
近乎任她施为,他将右手也送到了脉枕上。
戚白商似乎不察什么,垂眸给他换手把脉,她平静地垂眼:“怕什么,谢公又不会杀我。”
轻音掷地时,戚白商指尖微抬,挪眼向药箱,就要结束脉诊。
然而她手指尚未离开那人手腕三寸。
“啪。”
戚白商的手忽然被谢清晏虚握的指骨在腕心一划,趁着她僵停时,他将她反扣住,而戚白商的手也下意识握住了谢清晏的腕。
二人双手交扣。
戚白商面色浸上绯红,眼神却平静回过:“谢公何意?”
谢清晏扣着她的手腕,迫她近身:“你怎知,我如今便不会杀你了?”
“若谢公杀得……”戚白商被他拉起,眼神掠过他肩头里衣都渍透的血色,“那也不必受今日之刑了。”
谢清晏眼睫微颤,似笑而哑:“你以为我舍不得?”
不待戚白商开口,他沉了眸色:“今日之事与你无关,即便和亲的不是你,我亦然如此。大胤绝不重蹈裴氏灭门之后覆辙、再受割地和亲之辱。”
“……知道了。”
戚白商本想说什么,只是见身前之人虽居高临下,却额角见汗,鬓发微潮,连紧抿的薄唇都淡了血色。
脊杖之刑,便是再轻,换作旁人也要数日难下榻的。
也不知他强撑什么。
“松手,”戚白商微微蹙眉,“你弄疼我了。”
“……”
压着她话音尾弦,攥着她的修长指骨蓦地一松。
戚白商有些意外去看,偏谢清晏转入榻内,背过了身,神情藏入昏昧间。
“我须为你将衣衫脱去,给你上药。”戚白商也不再计较,去解谢清晏的里衣,“你垂手便是,不要再牵动伤处了。”
“……”
见谢清晏默认,戚白商便小心地轻着指尖去解他衣衫。
在那人行线修长的后背上,血肉与里衣都黏合在一处,稍有动作,便是撕扯皮肉之苦。
戚白商蘸着药箱中的药草汁液,轻慢剥离伤处,处理得极为小心,却还是难免见伤口撕裂,鲜血重新涌出。
等终于将里衣褪去,伤处露出,已是过去了盏茶工夫。
戚白商放下手中早已被血浸透的药纱,拿手背轻慢擦过额头薄汗:“自从我认识你之后,就鲜有几日见你身上是皮肉完好。”
身前无声。
正在戚白商疑惑谢清晏从方才就一言不发,莫不是疼昏过去了的时候,就听那人哑着嗓音,似笑非笑地问:“戚姑娘说的,倒像是日日见我在你面前解衣坦身。”
戚白商一哽,去拿新药纱的手都顿了下:“不知习武从军之人的嘴,是否都像谢公这样硬?被脊杖敲成血葫芦了,还有心思戏弄旁人?”
“区区二十杖。”谢清晏淡声道。
戚白商眼神见恼,给他上药的手稍稍用力,却不见他反应。
“你再用力些也无妨,”谢清晏似乎察觉她意图,声线疏慵散漫,“我疼惯了,不觉着有什么。”
“……”
他这样一说,戚白商反而下不去手了。
她一边慢吞吞上药,一边开口:“这点伤对谢公或许不算什么,可陛下罚刑,对谢公应是第一回 。”
谢清晏未动。
戚白商垂眸上药:“圣心不可违,谢公应当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圣心不可违……”
谢清晏轻声缓调地重复了遍。
就在戚白商以为他听进去了的时候,却听那人低嗤了声,微微偏首。
一缕细长乌黑的发丝从玉冠垂落下来,拂在他折角凌冽流畅的下颌线旁。许是因失血,愈衬得那人肤色冷白,眸间若覆霜雪。
他俯睨着她:“若我偏要违呢。”
“……”
戚白商指尖蓦地一颤。
等回神,她微微咬唇,忍下恼怒:“谢公便是不惜性命,也该是戍边卫疆,百年之后再谈生死——明知陛下已决意,当真要为了这件事,不惜来日殒命殿前吗?”
她话说得重,却不见他眉眼半分动容。
这叫戚白商的心沉了下去。
“……有些事可以筹谋、退让、从长计议,有些事不可以。”
谢清晏低声转回去,声音低得近自嘲。
“况谢某终归要死,死在哪里都是赎罪,又有何区别。”
戚白商不由得攥紧了手中药纱。
她蹙着眉,加快了上药的动作,像是这般就能叫胸口憋闷窒息又麻木的疼痛感尽数泄退。
谢清晏察觉了,哑声似笑:“我若死了,戚姑娘该觉得解脱才对。”
“……是!”
戚白商终于忍不住了,将他背上最后一处伤涂上药汁,她轻咬着牙扔掉药纱,恨声起身:“谢公获罪问斩之日,我一定在戚府后院燃上几串爆竹!庆贺一番!”
听出其中恼意,谢清晏转身,擒住了戚白商的手腕。
二人对视。
只是戚白商的目光忽叫他胸膛前垂坠着的一抹翠玉色攫去了。
“这是?”
不等戚白商看清,谢清晏面色微变,蓦地松开了戚白商的手腕,一把将今日因她忽至而未来得及收起的玉佩攥入掌心。
戚白商头一回在谢清晏身上看到如此分明、近乎慌乱的情绪。
她伸出去的手不由地停住了。
“玉佩而已,”谢清晏背过身,因牵动了伤势,他低低咳起来,哑声透出几分狼狈,“旁人所赠信物,不便给戚姑娘一见。”
旁人……
戚白商垂手:“看谢公反应,还以为是什么重逾性命之物。”
“于谢某而言,确是重逾性命。”
“……”
戚白商停了几息,侧过身,像是没听到似的,她去一旁桌案后落座,提笔开始写誊写给谢清晏开的药方。
直到许久后,墨汁淋漓,泛起窗外雪色似的光。
戚白商拎起药方,吹干了墨,又抿了抿微涩的唇瓣。
须臾后,她听到自己轻声问:“是婉儿赠你的么。”
“……”
榻上那人肩胛微震,似要回身。
戚白商却忽然没了方才一鼓作气问出来的勇气,也不敢再听谢清晏的答复。
她先一步起身,将药方压在镇纸之下。
“请府中按方抓药,煎法与服法皆写在了药方末处,祝谢公早日康健。”
戚白商整理好药箱,背起身。
她向外走了几步,慢慢停住,与榻上那人背对彼此:“我与婉儿一样,求的是一心不二之人。谢公若真想与她有个耄耋情深的美满姻缘,早该绝了赏花弄草的心思。”
“你与她大婚将至,莫为旁人之事伤了她的心。劝君惜取眼前人。”
“……”
直至身后淡香散尽,门扉冷合。
谢清晏低咳了声,垂眸,望见指骨间安然躺着的玉佩。
“耄耋情深。”
他低声重复,带颤的尾音似笑似嘲,将那枚玉佩于心口攥紧。
“夭夭,若我明朝赴死,将来又是谁会与你耄耋情深呢。”
-
两日后,已是除夕了。
谢清晏在长公主府养伤三日,未曾入朝。自从两日前那一番小闹,明月苑都清静下来了。
长公主确实心慈手软,即便那日气得甩袖离去,这两日煎药送药的事还是她亲手来,不肯假于旁人。
连带着谢清晏也得了两三日清静。
只是,清静得有些过了。
除夕当日下午,谢清晏飞出窗的瞭哨鸟终于带回来了一个人——
鬼鬼祟祟,从后窗摸进来的云三公子。
“如今这长公主府简直是铜墙铁壁,又不能明着闯,知道我今日进来费了多大工夫么?”
云侵月一边嘟囔着,一边拍打去身上浮灰,跟着嫌弃地看谢清晏:“你快把那木头从戚白商身边调回来吧,若是他在,我还用费这些力气?”
“闲话少言,宫中如何了。”
“……”
提到这个,云侵月拍打衣袍的动作都放轻了不少。
他迟疑上前:“前两日,我送戚白商来见你,你可是与她共同协商出了什么缓兵之策?”
谢清晏停顿,于翳影间回眸:“什么缓兵之策。”
“比如,暂且答应求娶……”
云侵月在谢清晏眼神陡沉的刹那,就知道大事不妙,可惜已经晚了。
他想都没想,上前一扑,正准将起身的谢清晏拦在了榻前:“等等!你至少要我说完吧?!”
谢清晏脖颈上脉管绽起,绷如弓刃:“她入宫了?”
“……今日一早入的宫,她自己亲口称,愿与巴日斯结姻亲之好,陛下赞她深明大义,已经赐封了广安郡主。”
云侵月一叹。
“算时辰,这会旨意都过了门下,应当已经在去戚府传旨的路上了——你去又有何用?”
谢清晏冷声:“此事,长公主可有参与?”
云侵月面色微变,眼珠转了转:“你要这样说起来,她能在今日入宫,多半是长公主的人给她开的路。”
“好,”谢清晏怒极反笑,“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她还会用在我身上了。”
眼见谢清晏要向外走,云侵月头疼地回过身:“你此刻便是闯入宫中,发出去的旨意也万万不可能收回了啊!”
“谁说我要入宫?”
谢清晏系上外衣玉带,又披起鹤氅,眉眼冷若薄刃之上覆着的三尺霜——
“她要远嫁北鄢,那我该亲手送给她一份大婚贺礼才是。”
——
一个时辰后。
戚府,西跨院廊下。
天色早已黑透了,满府却是张灯结彩的喜庆,将夜色灼得如半个白日。
除了是除夕之外,更多还是那一道金灿灿的圣旨。
如今就在戚白商手中。
“……郡主哎,还赏了那么多翡翠玉饰,绫罗绸缎的,”连翘竭力活跃气氛,可惜没几句,她自己的嘴角都撑不住,耷拉下去了,“姑娘,你真要嫁去北鄢啊?”
戚白商捏着手中看似轻巧,实则重于千斤的圣旨。
“自然不会,只是缓兵之计罢了。”
“这可是圣旨,什么缓兵之计要这样拿自己赌上去啊?”连翘咕哝,“姑娘前两日回来以后就心事重重的,我看你答应下来,分明是为了救那个谢清——”
话没说完,被戚白商轻飘的眼神摁住了。
戚白商转回去:“宫宴那夜在殿上,若不是他拦着,陛下已经问到我头上了。即便他能靠脊杖拖延上月余,那月余之后呢,总不能再叫他忤逆圣上一次。”
若真是那样,只怕上京要闹出一场天大的祸事了。
“何况此事本也是板上钉钉,”戚白商轻叹,“宋家自陛下登基之时,便是从未更改过的主和立场。前些年尚有安家与之分庭抗礼,如今朝中文官,多数在宋家一脉,其余明哲保身、不同流合污便不错了,能指望他们压过宋家吗?”
连翘努嘴:“那就非嫁不可了?”
“我说了,缓兵之计嘛。”
戚白商轻声,“左右唯有借势,不如趁着未嫁北鄢前,借巴日斯的手查清胡商之事,若真能明了母亲身前真相,替她报了仇……”
她忽笑了下,难能有些灵动俏丽,“便是假死逃婚,天地之大,谁还能捉我回来不成?”
“嘁,姑娘说得轻巧。真要那样,还不得脱两层皮啊。”
连翘不满咕哝着,但显然听戚白商说罢,她神色也松缓了不少。
眼见院落依稀便在前方结了满府的红灯笼里,连翘环上她家姑娘肩,替她拢紧狐裘:“真冷啊,我看入夜多半是要下一场大雪了。姑娘今夜要守夜的话,可得多穿些!”
“知道了。”
戚白商含笑应过。
主仆二人穿过廊下,走向院中。
戚白商比连翘早了两步,迈入明间。
她正低头拍打着身上,那些从廊下或草藤上落下来的雪粒,就听身后院中,似乎有扑通一声的轻响。
像是什么重物落在地上。
“连翘?”
戚白商抬眸,刚要回身,就僵住了——
她面前几步外,明间桌上,伏着昏迷过去人事不省的紫苏。
戚白商面色一变,忙回过身。
正见到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将昏倒的连翘拖向一旁。
“你是何人?!”
戚白商蓦地抬手,左手袖笼一颤,将一小只软囊握入掌心,右手则向后攥起了藏于腰后狐裘下的匕首。
只是还未拔出。
里间,隔着暖阁垂下遮蔽寒气的层层幔帐,一道清缓冷淡的男声循着燃香,袅袅淌出。
“才两日不见,夭夭便将我忘尽了。是一心想嫁去北鄢,与你的未来夫君成鹣鲽之好?”
“……谢清晏。”
戚白商握着匕首的指尖一松,她上前,查探过紫苏的脉搏,确定她只是昏过去了,这才松了口气。
跟着戚白商蹙眉,掀起幔帐,朝里间走去。
那人正斜倚床围,坐在她榻上。
床上铺着的是今日连翘刚给她换上的大红被衾,连翘说今日除夕,红色荡除晦气,给来年招徕新象,是好兆头。
谢清晏手中拎着只酒壶,漫眼望回,见她目光凝停在红帐上,他低声笑起来。
“尚未出嫁,便如此迫不及待……”
谢清晏抚过红帐,起身朝戚白商走来。
“我以为那日你是心疼我,却原来,是恨我坏了你与巴日斯的两情相悦、情比金坚?”
戚白商蹙眉望着他手中的酒壶。
伤尚未愈,便敢饮酒,哪个大夫摊上这样的病人当真是上辈子造了孽。
她逼着自己不去想,缓步向后退:“谢清晏,你婚期将至,陛下不日也将下旨许我嫁去北鄢——你便是再恨安家,孽债已偿,我们一别两宽,何必再生是非?”
谢清晏却比她快上不知多少。
他轻易近身,一把便捏住她藏于身后的手腕,叫那只软囊落地。
“你当真要嫁?”谢清晏低眉近乎戾然地睖向她。
只是不知,是今夜红灯结彩,还是烛火灼灼,竟映得他薄而冷长的眼睑如受屈般沁着艳绝的红。
戚白商迫着自己转开脸,不去与他对视:“是,我心甘情愿嫁给巴日斯。”
“——”
望着戚白商神色间的决绝,谢清晏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低哑着嗓音,恨声笑了,“这便是你想出的、逃离我的法子?可你选的好夫婿,连我都活不过,你又何必给他陪葬!”
戚白商眸子一栗,惊回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谢清晏看见她神色间难抑的急切。
他眼神晃了下,辨不清是醉色还是沉沦,只听得低声:“你是忧他会死,还是忧我?”
“——!”
戚白商当真要被这等说不清道理的人气疯了。
她咬牙道:“我见过重病求生之人无数、怎么偏你一日日求死?你与他皆无错,为何不能都活着?!”
“他要娶你,便是必死。”
谢清晏字字句句冷戾至极。
“即便不是我,胡弗塞也容不得他活。”
戚白商瞳孔轻缩:“胡弗塞不是北鄢上将吗,他为何会杀巴日斯?巴日斯呢,他可知此事?”
可惜话音未竟,便见谢清晏眼眸一深。
他似笑了,却像雨夜里的血腥气,撕破了窗外良夜:“你还是忧他、要嫁他?”
这一次不等戚白商辩驳。
她只觉谢清晏冰冷的指骨搭上她颈后,轻轻一扣。
酥麻与昏黑一并笼下。
昏过去前,戚白商听见了谢清晏冷漠沉冽的最后一句——
“既然你非要嫁,不如先全了欠我的新婚之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