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清楼分作内外两阁。
其中内阁又被客人们称作戏阁,由它呈三面环形,拱连起那座戏台高阁得称。
每日请来湛清楼戏台的班子都不尽相同,有时是评书大家,有时是戏班名伶,还有时是擅抚琴奏笙等各类音律的名士。
譬如今日,便是大胤民间最盛极一时的麒祥班的拿手大戏。
看客们在一楼戏台下拍手叫好,喝彩声如浪潮,向楼中四面而去。
而正对戏台,二楼东首的绝佳观戏位置,是单独用三面屏风与纱帘隔断的。
此刻侍立在两侧纱帘外的竟是湛清楼的大掌柜,只见他小心翼翼地隔着帐帘,张望向里面隐约的两道身影。
掌柜的腰压得很低:“大人若嫌吵,我便命人将他们清了场。”
纱帐内。
谢清晏侧眸望向隔着方桌的戚白商:“夭夭可嫌吵?”
即便有红云纱覆面,戚白商也极不习惯与谢清晏在外的牵扯。
她正如坐针毡,听了更蹙眉:“旁人先来的,便是觉着吵也该是我们走,怎能无故驱赶?”
谢清晏像是早有意料,含着笑半低了眸:“听见了?”
“是,是,姑娘宽宏,是在下考虑不周……”湛清楼的大掌柜连声捧着。
谢清晏道:“没你们事了,下去吧。”
“哎!”
等帘外那几道身影在大掌柜的摆手示意下,纷纷扭头退远,戚白商也回过神,她望着谢清晏薄唇噙着的那点尚未散尽的笑意:“……你故意的?”
“什么。”谢清晏问。
“明知他问得无理,还故意拿来问我?”
“从入了楼中,夭夭便像闭了壳的蚌,我也是没什么办法,只想多听你说两句话,还望夭夭体谅。”
“……”
戚白商好生佩服谢清晏能用这副温文尔雅的画皮,说出好不要脸的话。
转回去对着戏台忍了几息,戚白商还是没能忍下:“我当真不能离开吗?”
谢清晏没答,只叹了声:“我愿为夭夭鞍前马后,你却连陪我休沐都不肯?”
“可是方才在楼外时,你明明说只有那一个条件。”
谢清晏轻抬眸:“如此,夭夭是答应那个条件了?”
“……”
戚白商哽住,转回戏台上。
此间戏过两节,暂合幕休歇。
台下看客们意犹未尽,都舍不得离开位置,讨论起当家名伶惊艳四座的扮相与唱功步法,叫楼内喧嚣,好不热闹。
直到不知谁话锋一转。
“不过这戏里的衙内,倒是叫我想起万家那个横行市里的纨绔子弟了。”
“兄台是说,万墨?”
“正是他!仰仗着宋太师是他舅公,如今越发肆无忌惮了!前两日,听说他又强抢了城南的一户民女,竟逼得人悬梁自尽!老父想去报衙门,半路被打得浑身是伤,生死不知呢!”
“莫说他,便是那位一向礼贤下士著称的二殿下,如今对朝臣也是换了一副面貌了啊。”
“上月中在朝中忤逆宋太师的那个言官,前几日出京回乡访亲的路上遭了山贼!一家老小五口人,全没啦!官府到现在也没查出个结果。我看,是要不了了之咯。”
“哎,如今宋家在朝中一家独大,谁敢拿他们怎么样呢。”
“也是……”
戚白商啜茶听着楼下众人的闲议,正想起那个万墨与她和妙春堂还有点嫌隙,冷不防就听到了自己身上——
“……说起美人,还得是庆国公府去年刚回京的那位啊。之前有幸远远对望了一眼,那含羞欲语的,哎哟哟,真是看得人骨头都酥了!”
戚白商:“?”
含羞欲语?
谁?她吗?
旁边似掀来一截雪意的风,缓撩过她眉眼。
那人低声,听不出喜怒:“是我为夭夭做得还不够多,才不见夭夭如此对我笑么?”
戚白商:“……”
她拿起茶盏,当没听到。
然而一楼还没完。
盛赞过后,很快便有人逆着风顶上来,邪笑了声:“说到底,青楼出身的,和高门贵女自是不一样。”
“可不敢乱说,人家如今是新晋的广安郡主,用不了多少日子,怕是要嫁去北鄢作可敦了!”
“啧啧,胡人野蛮,又是以一敌百的将军,定是勇猛啊,可别再弄坏了我们的美人儿——”
“砰!”
一只青瓷碗挟着劲风,砸在了楼下众人间淫'笑的公子哥儿脑袋上。
随着“咔嚓”一声,开了瓢的也不知是脑袋还是青瓷碗,只听得那人笑声戛然而止,两眼一翻,淌着血就晕过去了。
楼下热闹一滞。
须臾后,众人反应过来,惊回身望向楼上。
从他们的角度,自然是望不见雅座内的主人。只听得一道声音在楼中响起:“再非议戚家女眷半个字,下一次飞出去的,便是诸位的脑袋了。”
抑扬清沉如丝竹悦耳,话语间的森然却叫众人一栗。
不过能进湛清楼的,本也不是什么平民百姓,方才跟着一起叫嚷的公子哥儿里有人不服气:“什么人藏头露尾?你砸的这位,可是礼部侍郎家的小公子——”
可惜没来得及说完,就被身旁几个人连着手一把捂住了。
“嘘嘘嘘,求求你可别说了!你不要命我们还要命呢!”
“吴兄,你初来上京不知晓,能在湛清楼坐上二楼雅座的,在内楼里弄死个人都传不到外楼去——惜命些吧!”
“楼上大人,得罪,得罪,我等这就滚。”
“……”
楼下几人忙不慌便逃出楼去了。
大掌柜擦着汗,紧赶慢赶地绕过屏风,停在纱帘外:“对不住,底下人手脚不麻利,您放心,我已经吩咐下去了,绝不让那几个纨绔再入湛清楼。”
帘内,谢清晏半垂乌羽似的长睫,温声问:“掌柜知晓这几人身份。”
“自然是知晓的,湛清楼内也不敢什么人都放不是,”掌柜擦汗的手忽然一停,“大,大人的意思是要刚刚那几位的……?”
谢清晏轻碾过指腹,漠然道:“我与他们一见如故,自当问清家门,也好关照一二。”
掌柜嘶了声,也不敢为难,正同情这几家养出来纨绔的倒霉门户:“是,我这就让人整理一份名单,给您送来。”
“不必。”
帘内忽衔上女子清音。
大掌柜一愣,却不知这话是跟他说还是跟里面那位。
然后就听,帘内那个方才还叫他背后发毛的声音低低地和下去:“夭夭当真不想计较?”
“……”
戚白商蹙眉,看向身畔。
这人近日行事愈发不同往常,说锋芒毕露都不够,她却看不穿他目的。
“因言获罪,若传扬出去,你也不怕旁人说你暴戾专横、朝堂上奏你目无法纪?”
谢清晏不见忧,反轻声笑了:“死我都不惧,还惧恶名?”
“……你不是要我陪你休沐消遣么,我陪。”
戚白商起身,犹豫了下,她握起谢清晏顺着桌沿垂下的广袖,扯他离席。
“我不喜欢看戏,地方我选。”
谢清晏有些意外地一怔,随即又笑起来,他任由她那点捉雀鸟都不够的力道将他牵离:“夭夭要带我去哪儿?”
那人嗓音低哑缱绻,好端端的问话都暧昧如私语。
戚白商忍住没剜他一眼:“送你进无间地狱。”
“当真?”
谢清晏反而起了兴致,反手紧紧扣住了戚白商的手,“谢某求之不得。”
戚白商:“……”
罢了。
不跟脑子有疾之人计较。
半个时辰后。
上京城,西南城门外。
在临时搭起的简陋帐篷里,谢清晏挑起一角,望见帐篷外面,布衣百姓甚至不乏褴褛乞儿排起的长队。
他轻狭眸,回身:“这个义诊摊子,便是你要带我来看的消遣?”
戚白商刚示意身侧妙春堂学徒,叫她领看完诊的老婆婆到一旁稍作等候。
听到谢清晏的话,戚白商眼都不抬地写着方子:“我是为谢公积善行德。”
谢清晏微微一停,继而自嘲地笑:“可惜我罪孽深重,十年杀伐,医仙也救不了我。”
“为何救不得,”戚白商笔尖悬停,稍作思索,又继续写下去,唯有话音不曾停顿,轻缓自若,“你杀一人,我救一人;止戈有日,悬壶无涯,百年之后,我总渡得尽你的杀孽罢。”
“……”
直到一张药方写罢,戚白商也未闻那人再言,她不由奇怪,趁着将药方交予学徒的间隙,瞥向身后。
却见谢清晏停在原地,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那眼神至深,也至暗。
竟分不清是愉悦还是痛楚,只觉着陷人。
戚白商莫名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我在想。”
“想什么?”
谢清晏袍尾轻晃,银白暗纹如粼粼波光,他踏至戚白商面前,低下头颈。
“想我是该为你塑金身、奉你入庙堂,还是拉你下云端,藏你入罗帐?”
“……”
戚白商将将忍下,冷淡瞥他:“谢…你若实在闲得遐思难断,不如替我磨墨。”
她坐了回去,叫人领下一个病人入帐篷。
戚白商本是戏言,却不曾想,谢清晏当真从善如流,束起袍袖,到一旁站着为她磨起墨来。
被抢了活的学徒小姑娘对着谢清晏那副祸害至极的模样红了脸,跑到抓药那边和另一个小学徒窃窃私语起来。
戚白商无奈回身,给落座的病人问诊搭脉。
病人一拨拨入,一拨拨出。
谢清晏玉白指骨间抵着的那根墨条,随着日头西落,也渐渐短了下去。
直至妙春堂每逢初一十五的义诊时辰结束,带来的常规药材也用尽了。
收拾帐篷内的残局时,谢清晏忽问。
“为何要行医?”
戚白商正在看今日的医案,查漏补缺,闻言敷衍道:“母亲曾向老师托孤,老师是位岐黄圣手,我自然随他学医。”
“你自己没有原因么。”
戚白商顿住,她轻托腮:“也有。一定要说,大概是因为母亲和阿羽吧。”
谢清晏收拾笔墨纸砚的手停顿了下。
安望舒是遭人毒害,病故,自不必说。
那人声音压得极低,低得近乎带上一丝颤:“为何是为阿羽?”
“她应该才算是我救的第一个病人。”
戚白商想起晨间梦里,大雪素裹,冰天雪地。
“可惜那时我还不认识老师,不曾学医术,没能救下她的姨母。”
戚白商叹出很轻又很长的叹息:“这个世道太残酷,好像弱者就不配活着。身不由己是错,无能为力也是错,恃强者自当凌弱……阿羽在遇见我之前,受尽苛待。我常常想我若是早点遇到她就好了。”
记忆深处快要模糊了的那一幕也清晰起来,在那个破败的草屋里,阿羽满身被凌虐的新旧伤痕,却抱着那具已经凉透了的身体哭得绝望无声。
那应当是她尚年幼的岁月里,第一次对生死认识得那般深刻,被那个比她大三岁的孩子无声的恸哭攥得难以呼吸。
戚白商轻眨眼,回过神来,未曾注意站在身前那人的眼神。
她轻声道:“所以我从医的念头很简单,只是想要天下多几人看得起病,抓得起药,生机绝尽时,能逢一分活路。”
“想像阿羽一样的孩子,不会再痛失至亲、自恨自艾。”
“…………”
身边寂静漫长,戚白商回神,似听得压抑又深沉的气息。
她不解,刚要仰头。
只是下一刻便被那人骤然抱起,以狐裘藏入怀里。
几声茫然的“姑娘”被甩在身后。
戚白商还未醒神,人已经被带出了帐篷,径直抱入一旁候着的马车中。
眼前昏昧又遮下一重。
被压在马车软垫内的刹那,戚白商终于反应过来,她将身前的裘衣扯下,有些恼羞成怒地睖向昏暗里伏在她上方的人。
“谢清晏,你又发什么——呜!”
黑暗里,有人咬了她一口,在手上。
那人压抑的低低喘息在寂静的昏昧里也再无法掩饰,克制到像是濒死的兽,呼吸间都浸着仿佛要吞吃掉她的恶欲。
“救救我吧,夭夭……”
谢清晏像溺水的鬼,以近乎渴求的姿态,从她膝前攀上。
虔诚的祈语却伴着亵渎的欲求,他修长指骨不容挣扎地覆扣着她的腰身,吻上来的冰凉的唇犹如疯戾,从她唇瓣间拼命汲着她柔软的舌尖。
原来她是为他而济世从医,可他却无法克制只想拉她入地狱。
极致的痛苦与愉悦折磨着谢清晏,将他的理智一丝丝磨尽。
他在负罪感里沉沦,放任自己堕底。
“夭夭,再施舍一点你的善心,救救我,好不好。”
他将她的呼吸与呜咽都咬碎,一点点贪餍地吞尽。
“——或者索性杀了我。”
只有死才能让我将你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