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咚——”
“咚!咚!!”
嘉元十八年,元月初二,巳时。
登闻鼓之声响彻上京宫城。
宫城南中门外,一布衣男子槌鼓十声后,踏下肺石。在往来百姓的议论声里,他猛然扯开了身旁在青石板上留下了一路血痕的麻袋。
随着人群前方的一声尖叫,麻袋中,被砍去了四肢的血糊糊的人倒了出来。
“草民郭怀义——”
布衣男子跪地,朝南中门重重叩首下去。
“状告阳东节度使之子魏麟池、太府少卿之子万墨,横行市里、逼'奸良女、袄讹劫杀!致草民满门尽亡于奸人之手!再告太府少卿万平生,犯赃渎职,纵子行凶、以公谋私!!”
“求——陛下做主!!!”
-
戚白商坐在梳妆镜台前,困倦懒怠地支着额,任身后连翘给她梳着长发。
院外,一阵叽叽喳喳的脚步追着议论声远去。
已是第三回 了。
戚白商终于从困倦里拎起点精神:“今日府中有什么事么,引得她们从一早便如此热闹?”
“不是府中,是京中。”
连翘一边为戚白商梳着青丝,一边朝铜镜里看,“今日京中可发生了一件天大的血案,整个上京如今都在议论,姑娘你起得晚,才不知道呢。”
“少卖关子。”戚白商撩起眼,透过铜镜懒懒瞥她。
“哎呀,不是卖关子,是听说那场面十分血腥,我都不敢跟姑娘说……”
这般说着,连翘却是憋不住的。
没一会儿她就干脆放下了梳子,兴奋道:“姑娘还记得,之前在妙春堂闹事、想砸店抢人的那个纨绔衙内万墨吗?”
戚白商原本懒垂的眼尾微微挑起:“…记得,他怎么了?”
“他疯了!”
“……”
戚白商本想说没事,谢清晏也是个疯子。
但转念一停,便知晓连翘的意思并非斥责,而是直叙。
昨夜还好好的人,不过是当街挨了谢清晏一顿打,今日怎会疯了?
戚白商心里略微一沉:“如何疯的?又怎是血案?”
“吓疯的!就年前,城南一户人家女子被逼悬梁那事,今日其兄敲响了登闻鼓,原委竟是另一个魏姓衙内和他酒后当街追那名女子,随后强闯民户,逼'奸之后竟将人活活勒死,才作悬梁之象的!”
“……”
戚白商面色发白。
却不是吓,而是气得——连指甲都快掐得扣入肉里:“畜生。”
“可不是嘛,京中之前传这个万衙内如何行凶作恶,没想到他那个狐朋狗友比他还气焰嚣张,竟做出这种事……”
戚白商从怒意里稍定心念:“那另一人呢。”
连翘面上难得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
酝酿了好几息,她才终于放轻了声,像怕惊扰了什么恶鬼:“听说,万墨吓疯了的原因,就是那个魏衙内被人当着他的面……砍了双手双脚、挖眼割舌,做成了人彘。”
“——”
戚白商蓦地白了脸儿。
这次确实是吓得。
见戚白商如此反应剧烈,连翘连忙安慰道:“姑娘放心,此人死一万次都不足惜的,今日闹开后,阳东来的人都说,这个魏麟池仗着其父是阳东节度使,在逍南等地作恶多端,奸淫掳掠,手中不知多少条良家性命!”
“要我说,手刃他的那位女子兄长,才是真正为民除害呢!”
戚白商回过神来,面色仍有些白:“作案者,投案了?”
“岂止投案,他拎着装魏麟池的麻袋,一道血痕直直拖过闹市,停在南中门前——然后敲了登闻鼓,要告万墨之父万平生犯赃枉法,以公谋私呢!”
“……”
戚白商的脑海里忽闪回一个画面。
昨夜近子时,京兆府外,带着笑吟吟的狐脸面具的青年声线温润渊懿,轻缓如泉。
[不必。]
[明日,便有分晓。]
画面碎开,融入血泊,叫戚白商只觉脑海里一阵天旋地转的恍惚。
她蓦地扶案起身。
只是不知是惊得还是吓得,她身影晃了下,在连翘仓皇扶住才稳身。
“备马车,”
戚白商咬住唇,忍着某种近乎惊慌的栗然:“去琅园。”
-
宋家,拙思园。
“什么?麟池死了?!”宋嘉康惊声如雷,几乎坐不住,要从椅间站起身来。
“三弟,你小声些。”刚说罢话的宋嘉平面色阴沉地压低了声。
他向门外示意了眼。
“在自家中,次兄还如此多疑!”宋嘉康不满地怒声,但还是压了音量,“现在还说什么,就该把那一家子人拖出来,碎尸万段!替麟池报仇才是!”
宋嘉平皱眉看他:“麟池与宋家的关系向来是秘而不宣,若在这个时候传扬出去,你是想坏父亲的事吗?”
宋嘉康怒道:“那麟池就白死了不成?!他可是我们的亲外甥!”
“当然不能,只是我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如今父亲在宫中陪伴陛下议政,这几日都不得见,我这才召来你,同长兄一起商议。”
“……”
随着宋嘉平的话音和眼神,宋嘉康也看向了座首。
一位蓄着美髯的中年白面书生正端坐在那儿,手中捧着茶盏,虑而不言。从始至终,即便是听见了魏麟池的死讯,这位宋家长子亦不曾有过分毫动容。
“大哥!”宋嘉康着急地催促。
宋嘉平睖了他一眼,也看向了宋嘉辉,低声道:“兄长,此事还牵连了万平生,若一着不慎,只怕太府寺那边会出事。”
直至此刻,宋嘉辉才徐徐抬眼,手中茶盏杯盖拨动茶叶:“依你方才所说,将麟池残忍杀害的,只是一名普通军户?”
“不错,此人昨日才散伍回乡。在那之前,为了消弭遗患,我已经叫人料理干净了他家中二老……唯独漏了这个隐患,没有提前察觉,是我的疏忽。”
宋嘉辉摇了摇杯盖:“反省是最后的事,当务之急,是查出此人背后谋划之人。”
宋嘉平皱眉抬头:“长兄的意思是,此事并非意外复仇?”
“区区一个入伍军户,短短一日时间,便能理清案由、制定计划、杀人报仇,做得滴水不漏,更甚至,还敢拖着尸首去敲登闻鼓,在我们察觉之前提前做大此案,震惊上京,让此事压都压不下来……”
宋嘉辉斯文而冷淡地抬头:“你认为,是他独有这个能力,还是你手下办事之人全是蠢过猪狗的废物?”
宋嘉平嘴唇一颤,不敢和他长兄对视。
旁边的宋嘉康却猛一拍桌,咬牙切齿道:“大哥说的不错!定是朝中有人看不得宋家势大,在背后阴谋构划,有意针对宋家!”
宋嘉平眼珠乱转,在心底过了一遍京中与宋家有过嫌隙龃龉的名单,然而一无所获。
他额头见汗,朝宋嘉辉低了低头:“长兄,若真是如此,此人要么是安家旧部,要么,恐怕藏得极深、图谋已久。”
宋嘉辉淡淡瞥了他一眼:“若是不深,他能在你眼皮子底下,将麟池活活做了人彘?”
“……”
宋嘉平低下头去,袍袖中攥紧拳:“此事之后,我定会严格排查下属。只是一时半会未必查得出幕后之人,当务之急,是否尽快禀明父亲,想办法在陛下那儿周旋一二,保下万家呢?”
宋嘉辉不语,过了几息,才慢慢叹出口长气。
他将杯盏搁在身旁:“当务之急,并非万家,而是阳东。”
闻言,宋嘉平同是脸色一沉。
这是他最担心的事,但兹事体大,牵连深广,他不敢吐露于口。
“麟池本便是作为半个质子,被父亲留在京中,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只怕阳东魏家那儿不好安抚啊。”
不等宋嘉辉说什么,宋嘉康冷哼了声:“魏容津当年敢拐跑宋家女,即便只是个庶出,能饶他也算他命大了。父亲还愿暗中庇护,他感恩戴德还来不及,难不成,敢为此事向宋家问责?”
宋嘉平皱眉:“三弟,此一时非彼一时。”
宋嘉康还想争辩,只是不知想到什么,面色难看地把话咽回去了。
宋嘉辉懒得看自己这个四肢发达的三弟,沉吟片刻后,他望向二弟:“嘉平,尽快让你的人暗中接魏容津入京……不,不要入京,在城外见面。”
宋嘉平点头:“是兄长你亲自出面见他吗?”
“我一人不够,”宋嘉辉轻叩桌沿,“聪儿现在何处?”
“这几日,二皇子殿下都在接待北鄢使团。”
宋嘉辉面色微变:“我不是说了,少叫他与北鄢人接触?”
“这个……聪儿现在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我若随便多言干涉,只怕反而要惹他恼火啊。”宋嘉平面露难色。
宋嘉辉只得暂时压下,略作思索后,他低声道:“那便借机,叫他邀北鄢小可汗,再带上一众高门子弟,携些女眷,到城郊行猎。”
“如此会面,确是能稍遮人耳目……”宋家平点头,“我今日便去办。”
宋嘉辉道:“切记,只能邀请巴日斯。除了他的贴身护卫外,北鄢使团其余人不得随行。”
宋嘉平不解,但还是点下头。
“是,兄长。”
——
“如你所料,时机已到,鱼上钩了。”
琅园,太清池。
湖面落了一层薄雪,覆着三尺之冰,湖心八角亭中七面垂帘,唯余一道卷帘处。
云侵月正是从那道卷帘下大步入亭,他也不见外,往那空着的美人榻上一躺,有些心情复杂地瞥向那个卷书在手,疏慵垂眸的青年。
“宋家,当真与北鄢有勾结?”
青年如未闻,修长指骨抵着书页,随手翻过,须臾后才懒声散漫地应道:“你该去问宋仲儒,为何问我。”
“我只是不能置信,也无法理解。”云侵月面色复杂地转回去,“……所以,十五,不,十六年前裴氏满门以通敌叛国、贪墨军饷获罪,担的却是两家之罪?”
谢清晏眉眼似冰雪凝作,仿佛即便寒风刮骨也不改分毫。
他便那样低垂着密匝如羽的长睫,徐读着诗书墨字。
“兴许吧。”
“可若当年证裴家通敌叛国的印信是伪造,裴家灭门后边疆溃败,时日一久,必该能查出疑窦,难道这么多年来陛下与百官从未生疑?”
云侵月近乎苦恼地问。
谢清晏道:“谁说陛下不知晓。”
“陛下怎可能——”
云侵月的话声停得太突兀,像是叫人骤然掐住了脖子一般。
他瞳白处攀上血丝,半晌才哑声问。
“陛下当真知晓?”
“圣上多疑,无事也疑有事。便是当年气盛之时不知晓,再过去许多年,早有所怀疑了。”
谢清晏淡然垂着眼。
“只是一无实证,二无实害,三么。”
他覆手,合上了书卷,从榻间侧斜起身,懒眺着亭外落了满湖的雪:“他用得上宋家,就像从前用得上安家。利弊得失,制衡而已。”
“若真如此,你又怎扳得动宋家?”云侵月皱眉问。
谢清晏停眸许久,望着湖心冻在冰层之上的那一截枯朽的荷叶。
他忽笑了,低声如愉悦至极:
“可他老了啊。”
云侵月脸色一变。
“愈发多疑、难容、易怒、嗜杀,又寡断、怀旧、昏朽……”
谢清晏扶榻起身,“你说好笑不好笑,原来人演得久了,他的那张画皮就真地会长入血肉里,叫他再剥不去。”
“……”
云侵月涩言许久,终于望着那道走到亭边,只披着一件单薄长衫的清癯背影,出声问:“那你呢。”
“我?我也一样。”
谢清晏扶住了身前的围栏,仰头窥向卷帘上的一席天光。
他久囿于那方遮得不见天日的楼阁里。
今日是第一次,主动来到这湖心亭上,却发现自己早已见不得这满湖的光。
“贪恋太多,当真快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原本什么模样……”
谢清晏自嘲地垂手:“没关系,我比他心狠。就算整张画皮长进血肉里,我也能重新撕掉。”
云侵月呼吸一窒:“此箭发后,大势便起,再无回旋余地——这就是你要的结果?非得如此吗?”
谢清晏站在那刺眼的光中许久,直到视物模糊起来,眼角涩得发痛,合眼也是一片灼红。
像那场盛大的行宫夜火。
他不答,只低声笑了:“你们每个人都问我所求。”
谢清晏背身,低声哑笑:“谢某平生所求,唯一死尔。”
“——”
云侵月瞳孔猛地一缩,他几乎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本能地绷紧了身。
只是二人间的死寂停在爆发前的刹那,一道身影快步穿过廊下,转入亭前。
“主上,戚姑娘来了。”
“…………”
谢清晏停在了回身后的垂帘外,光与影分庭抗礼之间。
云侵月差点绷断的那根心弦陡然一松。
对,还有她。
至少还有她能拉住这个疯子……
在谢清晏停身未动也未语的片刻,云侵月却抢在他之前,咬牙切齿地开口:“八抬大轿把人请进来——现在、立刻。”
“?”
谢清晏徐回过身,“这是你的府邸,还是我的?”
“跟着你我要夭寿八辈子,”云侵月恶狠狠地起身,向外,还顺走了暖手炉,“区区一座宅子,我就算真要了,你不给吗?!”
“……”
戚白商进到湖心亭前,见到的就是气势汹汹地冲出去的云侵月。
但她此刻无暇,朝对方浅作了礼,便要错身过去。
只在错身那一刹那,云侵月声音轻如蚊蚋:“戚姑娘,他快疯了,你得拉住他。”
“……”
戚白商身影一停。
须臾后,她垂着眼缓步踏入亭下。
谢清晏正从他扔在一旁的狐裘下取出暖手炉,眉眼含笑地递向戚白商:“你怎来了。”
戚白商没有接,清凌凌地抬眸:“人是你杀的?”
谢清晏握着铜炉的修长指骨停了下。
他懒垂回睫:“复朝之后,陛下会钦点一位御史督办万家案。我想,交你兄长督办,你该是最放心不过。”
戚白商脸色微白:“你不是为了帮我查案。”
谢清晏回身,瞥她:“什么?”
戚白商问:“你早有图谋,就像安家,你本就想除掉宋家,是么。”
“……”
“你还要再杀多少人?”
“……”
亭下死寂,风雪息声。
许久后,谢清晏低低抑着的长睫微颤了下,终于轻声笑了:“原来你是来问罪的。”
“我不是!”
戚白商恼声,上前一步。
她都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将要回过身背对她的谢清晏拎住半敞开的衣领,一把拽正回来。
“我不救他们,我救的是你。”
她对着他漆黑幽暗的眼眸,颤声道:“谢清晏,不克制的仇恨和无止尽的杀戮只会将人的心魂都撕碎。”
谢清晏垂睨着她,唇角轻弯:“那看来,我早已粉身碎骨了。”
“……可是,是你要我救你的。”
明明这个人近在咫尺,她还攥着他的衣袍,可戚白商却觉着她仿佛要拉不住他了。
戚白商几乎要被这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攥得窒息,心口钝痛,“我不管你是不是骗我,我已经答应了。我是你的医者,我就会对你负责。即便你放弃了自己,我也绝不会放弃你。”
谢清晏眼眸一颤,却仍是抑在那沉寂的一线下:“你要如何负责、你又能如何?”
“就算你真的已经粉身碎骨了……”
戚白商捏紧他的衣襟,像是在许下不可违背的誓诺。
“不管碎作多少片,我会找到它们,我会将你拼起来。”
她攥得指尖都疼,却抵不过那人低低望下来的眼眸。
在他近乎冰冷、绝望而自弃的眼神下,她心口间,那种惊惧与钝痛像是终于从冰封的麻木之下复苏。
戚白商低低靠上了她攥着他衣襟的手,栗然的睫间压下湿潮。
“谢清晏,算我求你,不要让自己摔进那座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