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戚白商在琅园待了两个多时辰,直到盯着谢清晏将她煎好的养神汤药喝干净了,倚在榻内合上眼,她这才稍安下心神。
那张焦尾古琴置于屏风前,戚白商抚弄了小半个时辰,见那人似于昏昧中沉沉睡去,她方拨停琴弦,起身来。
出了海河楼的阁门,沿着栏杆过湖而下,戚白商瞥见董其伤站得极远。
他抱刀在怀,难得面上也能看出几分忡忡。
戚白商主动走到他面前:“谢公近日是否愈发难以安寝、梦魇缠身?”
董其伤迟疑了下,点头。
“他忧思过甚,心神劳损,无异枯耗本源。”戚白商蹙眉难解,“长此以往,便是不疯,也要比常人薄去许多寿数……你可明白?”
董其伤握着刀,皱眉低下头去:“公子不听任何人的劝。”
他偏过头不知想到什么,又多看了戚白商一眼,“除了戚姑娘,或可一试。”
戚白商无奈:“许多事他不愿、兴许也不便告知我,而我又不能日日守在他身旁。养神之事,天长日久,须得你们近身时时照看。”
董其伤沉沉点头。
戚白商又嘱咐了几句煎药之事,这才向外走去。
只是离了十步远,望湖的女子停住。
“谢清晏他……可是与你一样,本该姓董么。”
董其伤身形一震,眼底杀意骤现,搭在身侧的手几乎本能覆握住了刀柄。
他僵了须臾,慢慢松开手,刚要开口。
“罢了。”
戚白商摇头,没回身地向外走。
“便当我没问过,也不要对他提起。”
戚白商如今对琅园已是轻车熟路,不须旁人来送,她自己都能闭着眼走去园外。
不过为了避人耳目,她向来叫马车绕至侧门。
今日候在马车里的是连翘,驾车的依然是紫苏。后者似乎对她来琅园之事颇为忧心,见她从侧门出来,这才面上一松。
“姑娘,您怎么才出来呀。”连翘瘪嘴,偷偷瞪了紫苏一眼,“人家琅园的邀请我们进去,紫苏偏不肯,非得等在马车里,可无聊死我了!”
紫苏冷漠回头:“就你事多。”
“哎,这叫什么话?明明是你事多,人家琅园管事的是好意,你看你凶得像母夜叉一样!”
“你想死了?”
“我——”
“好了。”
戚白商无奈制止了二人之间的战火,“紫苏,回府吧。”
“是,姑娘。”
紫苏翻身坐上驾车位置,一甩马鞭,“驾。”
车身回转。
戚白商坐于车厢最里的内壁前,靠着马车,听着窗隙外凛冽呼啸的寒风。
她静默许久,忽出声唤:“连翘。”
“啊?”探望窗外的连翘回头。
戚白商睁开眼:“回府后,修书一封……罢了,我自己来。”
连翘茫然:“姑娘要写信?做什么?”
戚白商有些愧疚地低头,轻叹了声:
“请老师入京。”
-
初五是元月第一个上朝日,戚白商早起便在府中等戚世隐下朝,问万家案的情况。只是还没等到他,先等来了带着随从上门拜见的巴日斯。
巴日斯今日登门的衣着打扮,要比之前在上京坊市游玩时庄重上许多。
尤其是他那头松散微卷的中长发,拿金红色的线绳扎了起来,线绳间还串缀着颗颗细小圆润的明珠,编着奇怪的结扣,大约是北鄢部族特有。
戚白商跟着府中小厮,刚转入正厅后的屏风,便见到这样打扮的巴日斯手足无措地站起身,回过头来。
“萨拉……”
冰蓝的眼睛里目光游弋,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戚白商应声,叫小厮和侍茶的丫鬟到屏风外等着。
她在与巴日斯隔着桌的位置落座:“怎么了?”
“萨拉,你是不是生气了?”巴日斯伏低了头颈,只是身形高大庞然,这个动作叫他像只委屈叩首的老虎。
戚白商问:“为何这样问。”
“我来见你,几次都没有见到,我想你是不想见我,”巴日斯苦恼道,“可大胤皇帝又说,你是愿意嫁到北鄢的……萨拉,你是怎样想的?”
戚白商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那你觉着,我为何会生气呢?”
“……”
北鄢来的幼虎于是更委屈了,几乎要把脑袋埋进两只虎爪间。
“在我们部落,成婚是两个人的事,男子求娶,女子可以不要,男子多杀敌后,再来求娶。我按他们教我的,但我不知道,向你求婚,会给你带去麻烦的事……”
巴日斯说得磕磕绊绊的。
戚白商认真听完,点了点头:“大胤有一句话,叫不知者不罪,意思是因为你不知晓而冒犯我,我不会怪罪。所以,我现在不生气了。”
“真的?”巴日斯难置信地抬起头。
戚白商轻点头。
被那双因为喜悦而变得更如水濯过的冰蓝眼睛期冀地盯着,她在心里幽幽叹了声。
比起她打算利用他查完宋家与胡人的勾结后,就设法逃婚的罪过,他这点无知之错能算什么呢。
安抚过巴日斯后,戚白商又听他聊起近些日子在上京的奇异见闻。
直到对方的话题触及“胡弗塞”。
戚白商神色微动,假作无意地给他斟上一盏茶:“胡弗塞便是北鄢上将军,是吗?”
“他是,萨拉也听说过他吗?”
“嗯。”戚白商颔首。
是听说过,不过却是叫连翘去绯衣楼买了胡弗塞的消息。可惜不知是绯衣楼也知晓不多,还是刻意隐瞒,只得知了些无关紧要的事。
“胡弗塞很厉害,”巴日斯皱眉,“他了解你们,你们的书,还有官话,阿布说,他来过大胤很多很多回,就像中原人一样狡诈。”
“哦?”戚白商轻抬眸。
巴日斯却一下子涨红了脸,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萨拉不狡诈,我是说,别的,其他中原人……不对……”
戚白商即便有心套话,也不由地被他逗得莞尔:“我知晓,没关系。”
先是被这个嫣然怡人的笑晃了下神,巴日斯反应过来,才摸着头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他一口闷掉了戚白商给他斟的茶。
喝不惯这种又清又涩的味道,自然是苦得他眼睛都眯了眯。
戚白商不紧不慢地拿起茶盏:“他既陪你出使,便应护卫你左右,为何这几日没有同你一起?”
“胡弗塞说他喜欢民间,歌舞,酒,还有……”
巴日斯将眼神往旁边挪了挪,声音小下去,“美丽的姑娘……所以,他去那些地方了,我不想和他一起。”
戚白商轻抿茶,若有所思。
美酒,歌舞,姑娘。
湛云楼不是都有吗?
不知这位胡人上将军在上京涉足的地方,是否恰巧有那么一座甚至几座,胡商团聚集之所呢?
“萨拉?”
巴日斯的声音将她唤回,“你在想什么?”
戚白商回神,放下茶盏,她清然一笑:“没什么,只是我们中原人有些狡诈,我在思考,他对你是敌是友。”
巴日斯本被她逗得脸又红了,跟着摇头:“他是北鄢人,虽然我不喜欢他,但不是敌人。”
戚白商无奈:“巴日斯,立场只是当下的,不是永远的。因此,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
给巴日斯讲明白中原人的“狡诈”,显然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戚白商与他聊得口干舌燥,才终于稍稍叫巴日斯目露恍然,似乎是明白了那么一点点她告诫他的意思。
戚白商松了口气:“听明白了?”
“嗯,听明白了,”巴日斯斩钉截铁地点头,“萨拉担心我。”
戚白商:“……”
话虽没错。
但它不是重点啊!
戚白商几乎要扶额了:“总之,你要记得,对胡弗塞……不,对你身边所有人,保持一点点戒备心,好吗?”
巴日斯茫然:“对阿布,阿哈,还有萨拉,也要吗?”
戚白商神色微微一滞。
在绯衣楼查胡弗塞时,也顺带查了北鄢相关。
比如阿布是父亲,额吉是母亲,阿哈是兄长。再比如,巴日斯的额吉早已去世很久,他的亲人里只余下他的父亲,如今的北鄢大可汗,还有他那位因腿伤不良于行的兄长。
戚白商没想过,他会把她与他仅有的两位亲人并做一处。
停了许久,戚白商轻叹:“是,也要。即便是你的至亲手足亦可能为了利益伤害你,更遑论旁人了。巴日斯,天真很好,但只有天真是不能保护你的。”
巴日斯想了很久,点头:“萨拉不用担心,胡弗塞很厉害,是他带兵厉害。不是散骑作战,我能打他和他的一堆人。”
“这个,在你们北鄢叫做勇士,是吗?”戚白商含笑问。
巴日斯又开始脸红了。
两人这番畅谈持续到正午,戚白商带巴日斯在国公府的观澜苑中聊着天散过心后,将人送到了垂花门前。
恋恋不舍的巴日斯刚离开须臾,不等戚白商转身,他又跑回来了。
“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
巴日斯紧张地问:“大胤的二殿下邀请我,明日到上京城外游猎,可以带很多人,萨拉愿意陪我一起吗?”
戚白商略作沉吟。
二皇子谢聪,那便是宋家有关。
他邀请巴日斯是否还有别的原因,否则为何要去城郊外,避人耳目?
一两息后,戚白商轻抬眸,唇角微翘:“好啊。”
“谢谢!谢谢萨拉!!”
赤诚似火的少年一面挥着手,一面笑着朝外跑去。
半点没有北鄢小可汗的样子。
戚白商一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影壁后。
她站在原地,没动,直到连翘不知道从哪个藏了很久的角落里溜出来:“姑娘还在看,总不能是,您真喜欢上这只傻老虎了啊?”
“说谁傻。”
戚白商回过头,轻抬手,在连翘额头叩了下。
她回身往观澜苑中走,“这叫纯真赤诚,你们中原人果然狡诈。”
“哎??姑娘说的好像要划清界限一样,明明你才是中原人里狡诈的代表。”
连翘追上去,听见她们姑娘很轻地叹了声。
“是啊,我怎么这么坏呢。这么坏,以后怕是要遭报应吧。”
“呸呸呸,姑娘可不能咒自己。”
“……”
戚白商是在回院子的路上,恰撞上了归府的戚世隐。
兄长行色匆匆,眉眼郁结,没看见她,横着便要从廊下穿过。
“兄长。”戚白商出声将人唤住。
戚世隐定身,回过头:“白商?你怎么从外面回来?”
“去了一趟前院,”戚白商没有多说,“兄长为何郁郁寡欢,是今日朝堂上,陛下不肯将万家的案子交给你督办吗?”
“案子是交给我了,只是……”
戚世隐眉心紧皱,叹了声气,才低声道:“陛下今日早朝时宣布,不日将离京,巡幸江南一带。而在他离京期间,暂由二皇子监国。”
“什么?”戚白商面色顿变,“二皇子监国?”
戚世隐面色沉郁:“此事已定,这会儿,宋家党羽怕不是正弹冠相庆呢。”
戚白商低头垂眸,心念电转。
陛下在此时忽然南巡,将朝政之事、生杀大权交由二皇子,除了万平生案之外,更重要是对于储君之位的意思。
难道是因三皇子失势自囿,陛下已经决定将皇位交给二皇子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
“白商。”
戚世隐沉声开口,“此次万家之案,无论幕后推动之人是谁,陛下既已察觉,又如此表态,只怕事情绝不会按那人的计划发展了。”
戚白商蹙眉:“陛下离京期间,无论查出什么,只要二皇子执意回护宋家,那反而便成了他们消灭罪证、大事化了的最佳时机。”
她一顿,抬头:“兄长,对不起,让你接了这样一个烫手山芋。”
戚世隐道:“即便与你无关,此案既撞到了我面前,我就不可能不查。无论最后定夺之人是陛下还是二皇子,这个案子我会一查到底。”
“……”
见戚白商愁丝难解,戚世隐宽慰道:“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况,这本也不是你该操心的。”
不知想起谁,戚世隐面色微冷:“有人行事酷烈,不拘小节。这等阴诡之事,想来他最是擅长不过,何不交由他呢。”
戚白商听出戚世隐话中所讽刺之人,一时莫名有些心口闷涩:“兄长,他或许有自己的苦衷。”
“他对你言行失礼,你还如此回护他?”戚世隐皱眉问。
“那人秉性一言难蔽,虽行事不当,叫我恨他有余,但他数次不顾己身性命救我于危难之际,亦是事实。”
戚白商轻弯膝,作礼。
“人非草木,医者犹重,望兄长谅解。”
戚世隐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罢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还要再回官署中。”
“好,兄长当心。”
戚白商颔首直身,朝角院走去。
她身后,沉沉望着女子于常春藤间渐渐绰约远去的倩影,戚世隐许久才叹了声,也道出了那句未曾出口的话。
“白商,你对他……当真只是医者之心么。”
-
翌日,巳时一刻。
巴日斯遣来接戚白商去赴二皇子城郊游猎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庆国公府外。
戚白商昨夜忧思,今日又一早亲自看着熬好了汤药,叫紫苏送去琅园,这才姗姗来迟。
迈出大门时,连翘尚抱怨着:“我听说今日好些女眷同行,这样的日子,姑娘竟然随便梳洗一下就要去赴约了。”
戚白商困得恨不能边走路边打盹,话也是听三句漏两句半,草草敷衍着,便下来踏跺。
“萨拉!”
巴日斯站在石阶下的马车旁,朝戚白商挥着胳膊。
少年今日一身猎装,更衬得他峻拔英挺了。
戚白商停在马车前,刚朝他颔首,不期然瞥见了巴日斯后面的那驾马车。
她有些迟滞:“这驾怎么像是婉儿……”
“阿姐。”婉儿的声音便恰巧在这一刻探出了侧窗的车帘。
戚白商身影一定:“…今日游猎,你也去?”
戚婉儿点头:“二殿下毕竟是我表兄,他有言,我只能遵听了。”
“……”
婉儿既在,那谢清晏多半也会赴约。
依那个疯子脾性,若是这种时候叫他看到她是从巴日斯的马车上下来的……
戚白商心口一颤。
她回眸,朝巴日斯委婉开口:“既然婉儿也去,那我与你同车,未免不便。”
“啊……”巴日斯的蓝眼睛委屈地垂下来,“那,我跟在你们的马车后面?”
“好。”戚白商应道。
于是戚白商上了戚婉儿的马车,巴日斯的跟在后面。
只是出城后不远,又一驾马车赶上来。
——不偏不倚,卡在了戚家车驾的前面。
戚白商一点都不好奇这是谁的马车。
她只想打道回府。
可惜显然为时已晚,戚家的马车只能被夹在两驾马车之间,“挟持”着朝城郊三十里外的游猎林场而去。
由于某驾车头不当人子,三驾马车都算得上姗姗来迟。
马车近了下马地,巴日斯的那驾马车赶上来,先他们一步停住了。
戚白商临近时便掀起遮风的暖帘,瞥见不远处赴约而来的一众高门子弟,各官家女眷亦不在少数。
游猎尚未开始,显然在等着还未出场的关键之人。
要么车前那个,要么车后那个。
戚白商有些头疼,跟着惑然——
来的人如此多,二殿下要如何能当众与巴日斯谈事?
莫非,今日只是一场游猎?
戚白商正想着,听得车前一声“吁”,马车便慢慢停了下来。
想起要命的某人还在前面,戚白商陡然回神,起身:“婉儿,我与巴日斯有约,先行一步。”
婉儿笑吟吟地:“好,阿姐慢些。”
戚白商颔首,掀起帘子,便弯腰踏出车驾。
只是匆忙了些,还未直起身,她就发现自己的裙摆叫马车内壁勾住了一角。
戚白商刚弯腰要去摘。
先她三息,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握住了她的裙角,轻轻一扯。
刷。
裙角便落入那人夹起的指骨间。
“……”
顺着那只堪比竹玉美感的手,戚白商一点点挪上目光。
对上了右侧——
谢清晏一身松鹤暗纹绲银边雪袍,神清骨秀,渊渟岳峙地立在马车旁。
手中还拿着她的裙角。
“萨拉!”
巴日斯从车驾左侧冒出来,朝她抬手,殷切巴望着她:“我现在可以扶你下车了吗?”
几乎同一时刻。
执着她裙角的那人疏慵仰眸,清冷骨感的手在她裙旁拂起,朝她伸来。
“戚姑娘,请下车。”
“……”
不远处,一众上京公子姑娘们的目光接二连三地朝这边兜过来。
而眼皮底下。
马车一左一右,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对峙。
两只手带着势均力敌、毫不退缩的决然,停在她面前。
戚白商:“…………”
她想回府。
就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