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匹矫健战马拉着辇车在官道上疾驰,所过之处扬起嚣然尘土。
离着上京城门尚有一里远,城门上观哨之人提前察觉,城门很快便有人驾马迎出去拦:
“何人车驾?皇城之内不得纵马,还不——”
车驾前方,令兵快马当先,手持令牌。
“传二皇子口谕!谢公林场中箭,病危,速开城禁!!”
“…………!”
城门外正值晌午,随那道高声谕令响彻城门下,霎时在出入城门的百姓间惊起了一片惊涛骇浪似的哗然。
陛下今日刚御驾南下,皇城中自然是以二皇子为尊。
城门兵不敢耽搁,立刻着手将门外的拦马桩拉开,容那辆六驾马车畅行无阻地从城门下通过。
而这只是先头部队。
之后一炷香到半个时辰内,从城郊林场方向,今日出场狩猎的高门子弟们的车驾陆续回来了。驾车与侍候在外的仆役们皆是面色匆匆,偶见交谈间神情肃重。
恐慌与忧忡从城门外的百姓间蔓延开来。
“镇国公当真遇刺了?”
“我二舅公家的子侄在曲垣侯府做事,今日同行,方才暗中与我说,遇刺的是那位北鄢小可汗!镇国公是为救他而重伤的!”
“不可能!谢公杀了多少北鄢贼人,怎么会救他?!”
“哎呀你个傻子!北鄢的小可汗若是来和谈却死在上京,那、那北疆可要出大事了!”
“何人如此歹毒,莫非要破坏两国和谈?”
“居心叵测啊……”
“不知谢将军的伤如何了?不会当真凶险了吧?”
“呸呸呸,可不许你胡说!”
“就是!谢清晏可是大胤战神,他怎会有事!”
“……”
这一角流言,不用一日的时间,便会化作满城的议论纷纷。
人群后,一个胡人模样的商人低下头,快步没入了街巷内。
小半个时辰后。
这个人的身影出现在了上京城西市永乐坊中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外。
见左右无人,他上前去,按着暗号叩门。
门很快便从里面打开。
这座后院内,几道胡人身影看顾四方。
而最为紧要的厢房里,同是坐着一众胡人。
房内正中为首,胡弗塞听着从城门归来的探子回禀,越听越是面露怒容。
听到最后,他猛地一拍桌。
“砰!”
茶盏跟着跳起又砸落,茶水四溅,却没人敢管。
“我早说时机未到、这才何时!是谁贸然出手?!”
随着胡弗塞如猛虎怒啸般的眼神扫过,整个屋里,各商团的胡人首领纷纷低下头去,避开眼神互相打量。
显然他们也有不少震惊和不解。
“好啊,没人承认是吧?”胡弗塞咬牙切齿,“等让我找到缺漏之人,我定要砍下他的头颅祭我北鄢军旗!”
离着胡弗塞最近,也是与胡弗塞最为交好的乌撒部落的商团首领。
他皱眉道:“我等有过约定,不会贸然行事。去岁至今,是派人杀过谢清晏几次,可惜都没能得手……但没有上将军的命令,如今又是在大胤上京,我们怎么敢对小可汗下手呢?”
“不错,会不会不是我们的人?”跟在乌撒部落后,有人大着胆帮声。
胡弗塞眼珠转过,随即冷声:“不可能,巴日斯若是直接死在上京,非但我们一个都跑不掉,对大胤来说更是有害无益!他们失心疯了才这样做!”
“也许,”乌撒商团首领又问,“是我北鄢散落在外、不愿就此言败谈和的勇士私自出手?”
胡弗塞拧着粗眉。
旁边又有人安抚道:“好在按线报所言,巴日斯没死,至于谢清晏么,他要是死了,那岂不是天佑我北鄢?”
乌撒商团首领咧嘴:“话不是这样说啊可约乃,谢清晏若真死了,只怕后果难料,我们这些在大胤境内的胡人就算躲进蚂蚁窝里,都要被翻出来挫骨扬灰了!”
“哼,为了北鄢兴盛,我可约乃何惧一死!你在大胤龟缩十几年,草原的血性都养没了吧?是怕了不成?”
“你——”
“够了!”
胡弗塞打断两人,冷冰冰地朝可约乃瞪了过去:“谢清晏若是这样容易死,西宁会灭?我北鄢还须战战兢兢忍辱负重地来大胤朝贡?”
可约乃敢怒不敢言地扭过头。
“别想那些美事,还是想眼下要如何捱过这关吧!”胡弗塞沉声,扫视众人,“你们最好庆幸,要么他们抓不到杀手,要么杀手与在座所有人毫无瓜葛——否则!”
胡弗塞将泛着血乌光的匕首拍在桌上。
他拧开一个冷漠又嗜血的笑,“不用等大胤的人来,我会先杀了那个胆敢违抗我命令、破坏我大计的人,抽干他全族的血来祭旗!!”
“…………”
屋内刹那死寂。
没一个人敢质疑胡弗塞的话,毕竟他们都知道,胡弗塞确实会这样。
准确说,他就这样做过。
死寂过后,还是乌撒首领小心翼翼地安抚:“放心吧上将军,若真是我北鄢勇士,绝不会给他们留下罪证的!”
——
“什么?杀手来自北鄢?”
琅园客居,清水苑。
戚白商刚险之又险地清理了谢清晏的余毒,将他从鬼门关前拉回来,如今几乎是虚脱之时,被巴日斯单独喊了出来。
听到的第一句话便叫她惊得起身,手中茶盏险些翻过去。
“可他们是刺杀你,并非谢清晏,怎会是北鄢——”
戚白商蓦地一定。
[他要娶你,便是必死。]
[即便不是我,胡弗塞也容不得他活。]
她忽想起除夕那夜,谢清晏字字冷戾说与她听的话音。
戚白商面色微白。
巴日斯并未察觉她思绪游转,他躬身坐着,手肘压在膝前,眉峰紧皱:“我不会听错。虽然那两人伪装成中原人,但最后喊他们撤退的,分明是乌撒部落特有的一种鸟哨声。”
“乌撒部落?”戚白商追问。
“我们与大胤不同,草原太大,多是部落联合,其中,乌撒部落是胡弗塞为首的耶罕部落最为亲近的一支。”
巴日斯想了想,解释道:“萨拉可以当作,他们是他的臂膀。”
戚白商蹙眉:“是胡弗塞要伤你性命?”
巴日斯眼底掠过有些凶悍的野性,只是很快又被他自己压过去了:“胡弗塞与我和父汗意见不同,他不想和谈,但,他不该如此。”
少年胡人的蓝眼睛因为怒意而染上一层冷,“北鄢苦寒,族人稀少,如果还要自相残杀,那就没有活路了。”
戚白商能够理解他此刻的愤怒,只得委婉道:“有人提醒过我,你向大胤求娶和亲之事,会让胡弗塞对你起杀心。”
巴日斯一愣:“为何?”
“兴许,是他们不愿见到两国和谈么。”
戚白商说得迟疑,实在是她近日想过许多遍,都觉着这个结论虽能说明,却不足够。
若只是不愿和谈成功,多一桩少一桩和亲,又有什么大的区别呢?
戚白商正沉思着。
清水苑的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子声——
“是,但不止。”
巴日斯警觉起身,皱眉看向苑外。
戚白商却听出了来人是谁,等到那角袍影步入苑中,她才回眸道:“云三公子,听人墙角,非君子所为。”
“可我本也不是什么君子啊。”
云侵月敲着折扇走入苑中,却没有进门,而是靠在了门框旁。
他看向巴日斯:“你真不知道,为何胡弗塞不能让你和亲?”
巴日斯望向戚白商。
戚白商轻声:“他是谢清晏的人。”
“哎?这叫什么话?我怎么就成了谢琰之的人了?”云三听得连连挑眉,很是不满,却没什么动作,仍是懒洋洋靠在门边。
听戚白商如此说了,巴日斯也稍放下心:“我不懂。”
云侵月审视了他须臾,无奈道:“很简单,一旦达成和谈,你若得了大胤的和亲郡主,那无异于是大胤向北鄢数十部落宣称——你,便是大胤在北鄢的支持者。”
“……”
巴日斯尚未理解透彻,戚白商却一瞬恍然。
胡弗塞和他背后的部落们无法接受的,是老可汗病危而小可汗尚未崛起的时刻,大胤这只他们无法阻拦的手,悍然插入北鄢内务,替他们决定谁是下任北鄢众部落之主。
看似一桩和亲,背后却远超过“小可汗”一个虚衔。
难怪谢清晏会那样说。
戚白商捏紧了指尖,望向云侵月:“胡弗塞有不臣之心?”
“戚姑娘还真如谢琰之所说,在这方面颇有些慧根啊?”云侵月笑了,那笑容却叫戚白商觉着背后有些发冷,“不论对北鄢老可汗,还是对大胤,胡弗塞都忍了很久了。”
“……”
两人话间,巴日斯便是对这些勾心斗角权贵谋夺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
他也忽然懂了,在送他离开北鄢前,父汗和阿哈为何会有那样长久难消的忧愁。
不仅内忧,更是外患……
巴日斯无意识地皱起眉,捏紧了拳头。
云侵月表面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然而从进来之后,他或明或暗的余光就不曾从巴日斯身上挪开过。
到此时,关于这位小可汗的心性,他终于能确定谢清晏所言,不由一叹。
“可惜了啊。”
戚白商隐有所察,蹙眉看向他。
只是不等她问,巴日斯已经忍不住开口了:“游猎场的杀手,你们可捉到了?”
“哦,差点忘了正事。”
云侵月回过头,朝苑外一敲折扇,“将人带进来吧。”
“……”
片刻后,一具已经断气多时的尸首,便被玄铠军甲士抬了进来。
不用戚白商做什么,巴日斯率先上前,查验一番后,他彻底沉了脸色。
戚白商轻声问:“真是乌撒部落的人?”
“不会错。他是服毒自尽的,大概是被他们的人追到了绝处。”巴日斯望向云侵月,又低头,面沉如水地看向杀手,“这种毒,是我们北鄢的,大胤不会有。”
“……”
此话出口,戚白商心念一动。
云侵月终于从门旁站直了身,接过身后甲士递给他的皮革袋子。
那明显是北鄢人装束中的背囊,无论制式模样,与大胤常见的都十分不同。
云侵月走过去,将皮袋交给巴日斯:“这是他同伴尸首上的,里面加了印,似乎是要送去你们北鄢的密信。”
巴日斯迟疑接过:“你就这样给我了?”
“密信本就是你们北鄢文字,又加密过,我们看不懂,留着也无用。”
云侵月轻眯起眼:“胡弗塞是一条鬣狗,我们大胤的人比你还要厌恶他。何况在和谈这件事上,至少目前,你和我们才是同一阵营。”
“……”
巴日斯接过去,打开背囊,将里面牛皮卷密信掏了出来。
一并随同的还有地图似的纸张。
展开地图时,巴日斯的脸色就陡然变了。
青筋从他额头绽起,眼前的少年仿佛一瞬就成了一头利爪森然、欲择人而噬的凶悍野兽。
戚白商察觉不妙:“巴日斯,怎么了?”
“这是,父汗王宫地图和王宫外势力暗哨分布……”
巴日斯的湖蓝眼睛几乎透红。
他捏紧了地图纸,小臂上筋络虬结绷紧,咬牙切齿:“他们想谋害我父汗!”
巴日斯又打开了那封密信,上面如蝌蚪一般游走的文字在戚白商看来犹如天书:“这里面有数个部落的加密,一定是胡弗塞——他敢趁使团入大胤,联合各部落预谋反叛!!”
“……”
戚白商听得骇然,不由地去看云侵月。
可惜云三像只狐狸,从他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信息来。
巴日斯却已经坐不住了,他起身向外。
踏出几步后,他又猛地停住,朝云侵月做了个北鄢的大礼:“这份恩情,我巴日斯永生永世不会忘记。”
云侵月将折腰的人扶起来:“小可汗客气了,我就是个传话的。真正有恩于你的人,如今正在寝阁里躺着呢。”
“我明白,将来镇国公无论有何要求,只要不涉及整个北鄢,我都会为他办到。”
巴日斯看向戚白商。
“萨拉,我必须回使团了。”
“我明白,”戚白商点头,“你要小心。若要暗中离开……”
她望向云侵月,“我想,他们是愿意帮忙的。”
“谢谢,萨拉。”
父兄危难,巴日斯顾不得多言,他深深望了戚白商一眼,转头便出了门。
云侵月一个眼神示意身旁的甲士:“送小可汗回去,隐蔽些。”
“是。”
“……”
清水苑的客居中只剩下了戚白商与云侵月两人。
云侵月敲了敲手心,假作无意:“也不知道谢清晏这次的毒伤,要休养多久才能好。听说归来时,已是命悬一线了?”
“……”
戚白商垂在裙前的手蓦地一抖。
她下意识翻开掌心,像是还能看到上面淋漓鲜红又滚烫灼人的血,那人腰腹侧狰狞骇人的伤口,还有他随着入京一道,越来越虚弱的气息。
唇瓣微颤,戚白商细白的眼尾沁起鸢尾花似的嫣红。
乌眸濯濯,如泫然欲泣。
云侵月一眼瞥见,连忙挪开目光:“咳,我不该提……”
“他确是命悬一线。若再晚一刻入京,我都不知,是否还能将他救回来。”
戚白商慢慢覆过掌心,将颤栗的指节一点点攥紧了。
被勾回哭腔的嗓音透着喑哑,雪后似的清冷。
妍容绝艳的女子缓缓抬眸,薄香迤逦。
“所以,我更不明白。”
她此刻的美,像霜花一般冷艳而惊心。
而轻音如刃。
“今日这一场杀局,为何会是谢清晏亲手设下的一出戏?”
“————!”
云侵月惊魂一颤,掉了扇。
他骤然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