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个黄昏

作者:殊娓

阮熹握着喝到见底的冷萃玫瑰,歪头:“其他什么事情?”

天边最后一缕落日余晖也暗淡下来,像玻璃杯里久泡褪色的玫瑰花瓣。

池水有些凉了。

程岱川两只手拄着泳池边发力,利落地坐到上面去。

他伸出滴着水的手:“上来吧。”

阮熹摇头拒绝了。

她这样上不去,可能会把他也给拉下来,呛水的滋味可不好受,到现在,她的鼻腔和喉咙还在疼呢。

“我还是走台阶吧。”

她抱着泳圈游过去,扶着扶手迈上最后一阶,才忽然反应过来:

程岱川这个家伙,竟然转移话题!

不过问题不大。

在阮熹看来,程岱川只是逞强。

据听石超情报小队(一年前版)的情报:

程岱川到了大学和高中一样受欢迎,生活得那叫一个丰富多彩。

上课、踢足球、参加各种社团活动、和室友出去骑行、学吉他、去沙漠里的房车基地露营......

闲时再关注关注基金等理财方式,搞点小投资,赚点零花钱。

石超趁着假期去程岱川的学校参观、踢足球,还撞见过有女生在球场边偷拍他。

借用石超的话,“我程爹的爱情肯定容易啊,那是想来就能来”。

爱情容易,事业丰收,学业稳定。

这哪里是双丰收,这是三丰收啊!

阮熹忿忿地想:

除了家里那件糟糕的祸事,程岱川哪来的其他事情可愁?

他竟然还诓她,骗子!

阮熹披上浴袍,拢一拢衣襟,随手把带子系了个蝴蝶结。

转头去看程岱川——

骗子也披着浴袍,正用毛巾擦头发,颈下有两道明显的指甲划痕,细长,泛红。

这难道......

是她刚才在水里扑腾时,不小心抓到的?

阮熹是不能在水下睁眼的体质。

以前去露天泳池玩,为了追求电影镜头里那样在水下的美照,还真尝试过。

没成功不说,还得了角膜炎,隔天起床,眼睛里血红一片。

班上的男同学说像什么写轮眼。

在程岱川抱住阮熹前,阮熹甚至想到过奶奶某次给的叮嘱——不能因为水浅就大意,人家短视频里都说了,一米深的水就能淹死人......

所以刚才落水的瞬间,她吓得不轻,死死闭着眼睛,手脚并用地扑腾,七窍里只有眼睛没进水,却也因此什么都没顾得上看。

程岱川已经还完泳圈,帮阮熹拎起草编包,往船舱方向斜点了一下头:“回房间?”

“等等......程岱川,我好像把你抓伤了。”

“哪里?”

阮熹指了指:“那儿,就脖颈下面,再往下一点点,对,就是那个地方。”

程岱川食指摸到伤口,皱着眉“嘶”一声。

阮熹一惊:“很疼吗?”

程岱川轻笑:“根本没感觉。”

“那你嘶什么嘶?!”

“帮我看看,脖子后面好像也有伤。”

阮熹气焰顿消:“......你转过去吧。”

她踮脚,扒开程岱川的浴袍衣领,后颈果然也有一块伤,皮都掉了,渗着血丝。

“对不起啊程岱川,我当时太害怕了。”

她害怕。

但冒出水面的第一时间是在安慰他。

程岱川理着浴袍衣领转身,目光柔和:“对不起什么,还没有艾斯下手狠。”

“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不用,房间有碘伏棉签,回去弄。”

程岱川说着,把一条干毛巾撘在阮熹头上,“走了。”

“哦。”

阮熹顶着毛巾,木然回应,又木然地跟上程岱川的脚步,心思早已经飘到九霄云外。

为什么会抓到他脖颈后面?

她抱他了?

把她捞出水面之后,她是不是还抱着人家半天没松手来着?

工作人员收走了他们喝过冷饮的空玻璃杯,端着托盘和他们擦肩而过,看了阮熹一眼。

阮熹无心在意。

她还没从泳池里湿淋淋的拥抱中回过神,脑子里尽是些揣测:

我当时......我用腿攀过他的腰了吗?

他们路过全透明的管道形玻璃,里面有人在体验垂直风洞机。

体验者穿了像夜行衣的服装,在上升的气流里张开双臂,忽悠悠地飘在里面,像一片羽毛,模拟翱翔。

阮熹此刻正在感受延时而来的心悸,心脏也如同玻璃里的体验者,忽悠悠地腾空。

程岱川一路拎着阮熹的草编包:“回去洗澡,然后去吃饭?”

阮熹没听见。

他像叩门一样,叩了叩她脑袋上被头发洇湿的毛巾:“有其他计划?”

阮熹茫然抬眼:“什么计划?”

“问你洗完澡是吃饭还是有其他计划,走神了?”

“吃饭吧......”

程岱川浴袍系得松松垮垮,宽肩撑着柔软的割绒面料。

他按下电梯:“想什么呢?”

想什么也不能和程岱川说啊。

阮熹整颗头都红了:“想餐厅里的番茄酱意大利面!”

程岱川在电梯门打开前,忽然凑近,把阮熹头上潮湿的毛巾掀起来些。

他平视她,忽而笑了:“那就去吃番茄酱意大利面,走吧,番茄。”

“什么番茄?”

“脸红什么,又不是没弄伤过我?”

阮熹脸皮更烫了,她梗着脖子,嘴硬道:“没脸红。”

想了想,又辩解,“程岱川你怎么还翻旧账,那次......明明怪石超啊!”

高中时期,大概是临近年关,外面大风呼啸,冷得厉害。

阮熹和石超混在程岱川家里过寒假。

忘记是和石超争抢什么了,左不过是电视机遥控器、手机、零食这类东西。

两个人抢到“打架”,又因战争升级,双双跳上沙发,决战沙发之巅——用沙发靠垫互相抡。

这种低龄的争斗行为,程岱川一般都不参加,老神在在地坐在沙发下面的地毯上玩iPad。

石超那个狗,和女生打架竟然搞偷袭。

阮熹为了躲石超突然间轮过来的靠垫,脚步连连后退。

她不小心踩到给艾斯铺在沙发上的小毯子,脚下一滑,直接从沙发上摔下去。

不偏不倚,摔进程岱川怀里。

石超抢赢了,还卖乖:“嘿呦,阮少侠好身手,这一招泰山压顶可太牛了,而我,这叫隔山打牛哈哈

哈哈哈!”

iPad掉在地毯上。

程岱川肯定是被砸疼了,闷哼一声。

当时,阮熹慌手慌脚从程岱川身上退下来,只看见程岱川仰了仰头:“确实好身手。”

阮熹总觉得把人砸出内伤,在程岱川身上摸来摸去,确认伤势......

程岱川估计也是想起那件事了,靠在电梯里,扬起嘴角:“番茄,你毛巾要掉了。”

阮熹不知道自己脸有多红,拿下毛巾:“你才是番茄,你们全......”

全家不行啊,商阿姨可不能受牵连。

至于程光恺那混蛋乌龟王八蛋,不配,简直是侮辱番茄了。

她一时想不到回嘴的话,幼稚地重复,“你才是番茄!!!”

泳池和他们的客房只隔一层楼,电梯在“叮”声里抵达楼层。

电梯门口有工作人员发通知单,程岱川随手接过去,工作人员却看向阮熹。

阮熹在程岱川旁边探头探脑:“写的什么?”

黄昏号会在每个傍晚发一张节目单,给乘客一点小小惊喜。

今晚的惊喜如约而至:

尊敬的乘客朋友们,受极端天气影响未能如期举行的魔术杂技表演,将于今晚恢复。

主厨团队也为大家准备了海鲜之夜,鲍鱼、波士顿龙虾、牡丹虾、海参、北极贝、生蚝......各类海鲜畅吃无阻。

阮熹看了看:“还有蓝鳍金枪鱼开鱼秀啊。”

程岱川调侃:“不是想吃番茄酱意大利面么,要么别去海鲜之夜了。”

走廊转角的墙壁上有一面装饰用的镜子,造型复古,镜框像中世纪的古董,花纹复杂。

阮熹说着“当然要去海鲜之夜了”这句,路过那面镜子,无意间往里面睇了一眼,像被镜子给施了法术,整个人都定住了。

她不敢置信地凑近镜子,然后顶着黑眼圈,幽幽看向程岱川:“你看见我睫毛膏花了么?”

“看见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挺可爱。”

阮熹也顾不上什么攀没攀过程岱川的腰了,抓住程岱川的胳膊,一边晃,一边打:“程岱川!可爱个头啊!我就说,怎么总有人看我,妆花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程岱川还拎着阮熹的草编包,也不躲,边挨打边笑。

他掏出房卡开门,声音带着笑腔:“真的可爱。”

“我先洗澡!”

阮熹一头扎进洗手间,对着镜子进行自我批评。

阮熹,怎么回事啊?

你就不能在好朋友面前,好好管理管理自己的形象么?

还真是。

这几天总也没什么好形象,不是晕船,就是一头栽进泳池,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落汤鸡,把人给抓伤了不说,现在睫毛膏也花了......

阮熹暗下决心,从此刻起,要努力为自己的形象正名。

-

事后,程岱川第无数次感慨,不该惹阮熹。

风浪过后的游轮其实还算有意思。

海鲜之夜挺热闹。

蓝鳍金枪鱼的开鱼秀不错,避风塘口味的波士顿龙虾外酥里嫩,北极贝、生蚝、鲍鱼这些也都新鲜肥美。

如程岱川所料,阮熹把行程安排得特别满,吃过晚餐去看了魔术杂技表演。

看过表演,他们又按照计划去看了星星。

夜空深邃,星空璀璨,还有弹唱歌手带领乘客在甲板上举着手机蹦迪,这些都不错。

麻烦的是回到客房后——

他们在蹦迪的人群里挤出一身汗,回来各自冲了澡。

阮熹是贴着面膜、眼膜、唇膜从卫生间出来的。

程岱川冲澡出来,阮熹已经把脸上的那些东西摘掉了,正坐在床上和她父母通视频。

每张单人床的床头顶部都有一盏射灯。

灯光落在阮熹脸上,满脸胶原蛋白,皮肤红润细腻,唇红齿白,笑容灿烂......

还穿了小睡裙。

程岱川没打扰阮熹通视频,安静地用碘伏棉签涂伤口。

阮熹刚好挂断,拍了拍床:“程岱川,你后面涂不到吧,过来我帮你。”

程岱川坐到阮熹那张单人床上,背对着阮熹,察觉到她窸窸窣窣的动作。

阮熹说:“又流血了。”

她身上依然弥漫着类似四季桂的甜香,跪在单人床上,探身把碘伏棉签的外包装丢进垃圾桶时,睡裙的裙摆擦过他赤着上半身的背。

程岱川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睛。

“啪”,阮熹掰开碘伏棉签,声音很温柔:“我要来了哦,忍着点。”

程岱川“嗯”了一声。

棉签棒落在伤口上,能感觉到阮熹的动作很轻,十分小心。

伤口处理到最后,阮熹把棉签也丢掉,忽然对着程岱川的后颈轻轻地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