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个黄昏

作者:殊娓

像被草稿纸边沿划伤的指腹、指甲旁边越撕越深的倒刺、发炎的智齿、吃东西不小心咬到的腮边肉......

越是小伤口,越磨人。

阮熹想,这逻辑大概对程岱川也适用。

程岱川后颈的伤口有半个指甲盖大小,整个掉了层油皮,他挺包容的,一直没说什么,但阮熹能感觉到她靠近时他肌肉的紧绷。

一定挺疼的吧?

阮熹举着棉签,感到内疚。

阮熹小时候淘气,摔跟头把膝盖磕破过很多次。

阮熹父母工作忙,阮熹的爷爷又是个只顾着下围棋和拉二胡的懒散老头子,所以阮熹每次抱着膝盖哭鼻子,都是奶奶帮忙处理伤口的。

那时候没有这种便利的碘伏棉签,都是大瓶装的药液,倒在棉球上,往伤口上擦。

她每次都要等奶奶轻轻吹一口气,说“好了”,才肯睁开眼睛。

从小养成的习惯,令阮熹总觉得吹气这个动作很神奇,能止痛。

阮熹对程岱川也是这么做的,凑过去轻轻一吹。

结果,她把人给吹跑了......

阮熹最初还没意识到。

她拍他的肩膀,说“好了”,然后数了数盒子里剩下的棉签数量,说:“我可不可以用两根?”

耳朵进的水总好像没弄干净,右耳闷闷的,她想当普通棉签用。

洗手间里的棉签已经用光了,时间这么晚,她也不想再麻烦工作人员。

程岱川沉默起身,套上短袖,把一只蓝牙耳机塞进耳朵里,垂头按了按手机,才说:“用吧。”

阮熹去洗手间处理过耳朵,再出来时,看见程岱川换了鞋,才恍然察觉到程岱川要出门这件事。

阮熹措手不及:“......你这是要去哪?”

程岱川的意思是,他睡不着,出去随便转转,待会儿就回来。

阮熹悄悄瞧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十七分。

怎么程岱川还是睡不着呢?

她已经尽可能把时间排满了啊。刚才蹦迪蹦到她浑身骨架都快散开了,他怎么还有精力出去闲逛呢?

看来没有晕船药的副作用,程岱川还是睡不着。

阮熹整个人和她的手机电量一样,精力不足百分之十,随时都可能关机。

她还是说:“我陪你一起。”

程岱川拿了房卡:“不用,你休息,我逛逛就回来。”

不用吗?

疲惫的身体似乎松了一口气,但心理上并不十分舒坦,甚至有点小小的失落。

程岱川出门后,阮熹才叹气。

她坐到沙发里,惆怅地抱起之前拆开使用过的羽绒睡袋,心不在焉地慢慢叠着......

要是换作以前,阮熹才不管程岱川是不是想独自出门,一定会联合石超,拉着拽着程岱川的手臂不松,直到他点头同意带上他们为止。

喜欢好难啊。

做不成好朋友那样“死皮赖脸”,也不能诚实地表达自己的好感。

难得她今天晚上做了全套护肤呢,连睡裙上都喷了香水。

这么好的形象,他都没仔细看过就走了。

阮熹低落地想:

在程岱川眼里,她可能永远都是女版的石超,没得改变了。

她还不如石超,她不会踢足球!

啊,好烦好烦!

阮熹带着这股子烦躁,把睡袋努力压扁,强行塞进行李箱,又转头看向买给程岱川的睡袋。

她想了想,也把它叠起来。

程岱川的生日在五月底,那时候

阮熹的学校还没放暑假。

说出来可能没人信,这个羽绒睡袋本来是补给爱干净的程岱川的生日礼物。

阮熹之所以没有和程岱川提起,是想等他认同,得到夸夸,再骄傲地宣布原因。

现在看来,这份生日礼物不怎么成功,实用性可能还不如猫砂呢。

阮熹第一次给程岱川买生日礼物,是在高二下半学期。

当了一年的朋友,又有石超那个大漏勺在,阮熹早就知道程岱川的生日。她一直在琢磨着,送什么礼物好。

阮熹在放学路上看见过一个男生,不知道是哪个学校的,只觉得男生的身高、体重这些看起来和程岱川差不多。

男生穿了件版型和颜色都挺漂亮的针织款式薄外套,她一直想要找到同款,在网上和实体店均留意过很久,怎么都没找到。

后来又碰到那个男生,阮熹这种对陌生人不太会主动的性格,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跑过去拦那个男生的去路。

男生很诧异,男生旁边的朋友则有点调侃:“很受欢迎嘛。”

阮熹心无旁骛,一脸正气:“您好,我想问一下您身上这件外套是在哪里买的?”

得到外套的购买网址之后,阮熹喜滋滋地点进去瞧了。

价格达到四位数。

她根本负担不起,所以坐在足球场的草地上揪着一根开蓝色小花的杂草长吁短叹。

石超下场喝水,发阮熹有种奇怪的安静,仔细看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抹掉额头上的汗:“咋了熹子,今天的课文不好背?”

阮熹看了眼远处踢球的程岱川,放下语文书,把衣服的事和石超说了。

石超特洒脱,直接说:“用不着,川爷可不缺衣服,他衣柜里还有好几件没拆标的呢,不如买点实用的。”

阮熹眨巴眨巴眼睛:“比如?”

石超准备上场了,临走前大手一挥:“这还不好想吗?猫砂啊。”

“......猫砂能行么?”

“怎么不行?猫砂特别费,艾斯拉的又多!”

阮熹想,他们是发小,石超说的话准没错,于是信了石超的邪......

程岱川生日当天早晨,带着艾斯跑完步回来,在楼下遇见快递员。

他疑惑地签收了整整八十斤猫砂。

八个墩实的袋子堆在地上。

程岱川抬头,看一眼躲在阳台上鬼鬼祟祟观望的阮熹,叉着腰,气笑了。

阮熹也感觉自己搞错了什么,从窗户探头,说她本来只想买五十斤的,店家有活动,凑单能减十块钱......

而且,她听说艾斯拉的多。

艾斯不满地“喵”了两声,骂得很脏。

程岱川就仨字:“你下来。”

阮熹跑到楼下,差点被猫砂袋子绊倒,扑到程岱川面前,扶着他的手臂才站稳:“程岱川,祝你生日快乐。”

程岱川喉咙里闷着笑:“谢了,挺快乐的。”

那次送礼让阮熹丢人丢到奶奶家,气得她三个小时没和石超说话。

这次......就不能怪别人了。

羽绒睡袋是她自己挑的。

阮熹把送出去的羽绒睡袋叠好,收回来,勉强塞进自己的行李箱。

来的时候睡袋有真空包装,还能塞得下,现在行李箱根本合不上。

她试了几次,因为有心事,没什么耐心,胸腔堵堵地把行李箱丢下,兀自爬回床上去了。

趴在床上翻了一圈相册后,阮熹选了张看魔术表演时拍的照片,发朋友圈。

照片拍的不错——

阮熹转过身,背对着舞台举起手机,程岱川配合阮熹,看向手机镜头。

看魔术杂技表演时,他好歹还是笑着的。

阮熹代入程岱川,把对家庭不忠的人想象成自己的父亲。

对不起啊老阮......

只是想想而已,她已经无比难过,难以接受。也难怪程岱川难以消解。

为小情小爱的失落销声敛迹,重新变成对“好朋友”的担心。

阮熹看向隔壁的单人床,白色的耳机盒放在平整的床单上。

已经十二点了,程岱川跑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呢?

程岱川一直待在甲板上吹风。

甲板上空无一人,狂风肆虐,正好吹散心头不该有的贪妄。

回到客房,打开门,程岱川最先闻到一缕甜丝丝的桂花香。

阮熹已经睡着了。

她依旧穿着淡粉色的法式小睡裙,侧卧,不知道怎么折腾的,睡裙裙摆几乎卷到腰际了,露出安全裤和细长的腿......

程岱川默然以对,差点破功,收回视线,却看见自己床上多了几样东西。

他的耳机盒被移到床头柜上,放在床中央的是一张布满字迹的纸笺、一只千纸鹤、两盒类似创可贴的东西。

不知道阮熹从哪搞来一截丝带,细细的,深蓝色的,绑在千纸鹤脖子上,还打了个蝴蝶结,和她的泳衣带子一样,系得很规整。

阮熹的字很秀气。

估计是用客房意见薄里的纸笔写的,开头还搞了个双语——

Towulibest亲故。

程岱川捏着纸笺,垂头,闷声笑了一下。

阮熹在上面写,她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他回来,所以现在在这里说,希望他回来好好睡觉,因为明天她有一万个计划等着和他一起体验。

程岱川又笑了笑。

她说,今年还欠他一份生日礼物,实在不知道送什么,所以她打算把选择权交给他。

“程岱川,你选吧,只要你开心,需要我做什么都行......”

程岱川盯着纸笺,眼皮子一跳。

后面的内容温馨到不像话:

阮熹担心程岱川脖子后面的伤口蹭到枕头可能会疼,说她带了创可贴,给程岱川用。

她还说,如果他自己贴起来不方便,可以叫醒她帮忙。

阮熹这个傻姑娘,是真的把他成当成好朋友,且认真照顾着。

为好朋友两肋插刀么?

程岱川神色复杂地看了眼熟睡中的阮熹,继续往下看。

“另外,万一我睡觉打呼噜影响你入睡(我不打呼噜,我说的是万一)(是万一!!!)我准备了口闭合胶带,你可以把我的嘴贴上,或者,发现我口呼吸也可以贴......”

最后一句是“晚安,好梦。”

落款:yourbest亲故forever,阮熹。

程岱川坐在单人床上,拿起叫做口闭合胶带的东西看了看。

他还是第一次见这玩意,小小的一盒,像X形的医用胶带。

对面的阮熹睡得很熟,呼吸均匀,睫毛乖顺地垂在下眼睑上,贴过唇膜又涂过护唇膏的唇微微张着,看起来十分柔软。

程岱川克制地看了一会儿,把胶带丢在床上,探身,把阮熹的裙摆向下拉了寸许,然后帮她盖好被子。